窗外,明月高悬,秋风送凉。
屋内,鸳鸯帐内翻红浪,一室生春。
床榻轻微晃动,男人赤着上身,猿臂蜂腰,后背上却有数道刀疤,那是戎马多年留下的印记,有些狰狞,却赋予了他迷人又危险的气质。
舒灿歌看到他额头挂着些许汗珠,无声无息地滴落,没入身下的锦褥中。
她已比初次承欢时好了许多。是怎么个好法,她却说不出来,只觉得没那么疼痛难忍了,朦朦胧胧中像腾在云端。
烛台的光透过纱帐洒入,他颈间的玉坠轻轻摆动,折射出温润的一点光亮。
见她盯着自己的玉坠,似乎一时怔怔沉思。
寇清昼缓了呼吸,眼眸垂下,眼睫如鸦羽般覆盖住眸光,便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片刻后,他忽然埋头,啃在她纤细的锁骨上:
“专心。”
云收雨霁,她伸手拈起他胸前的玉坠,指腹轻轻摩挲,漂亮的杏眸里浮现出疑惑。
寇清昼吻了吻她的鬓角,“怎么,觉得眼熟?”
舒灿歌喃喃着:“八岁那年,我曾经打碎过一个人的东西,是个玉坠;后来,我想办法重新雕了一块给他。”
他挑了挑眉:“你还会玉雕?”
舒灿歌没注意他戏谑的神情,仍旧琢磨着对方颈间的坠子——越看越像自己当初赔给那傩面少年的那块。
连料子都是一样的水沫玉,这种廉价的玉料显然不契合寇清昼的身份。
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长睫轻轻颤抖,抬起眼帘瞧着眼前的清俊男人——
“五爷,你从小在京城里长大……你去过一处叫‘骊园’的庄子吗?”
寇清昼似笑非笑地点头:“去过。”
她瞪大双眼,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问:“那你不会刚好还带着一张魁星傩面吧?”
他低头,指尖抬起她的下颌,吻了吻她的唇,又意犹未尽地在那红唇上摩挲,唇角微微勾起:
“是我。”
他就是当年那个傩面少年,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咋咋呼呼地想取下对方的面具。
那时的寇清昼就已经隐约有了生人勿进的冷漠气息,舒灿歌也回想不起自己当初怎么会有勇气去招惹他。
突然,舒灿歌心里涌出一个大胆又可怕的猜想——
他不会是有意冲着自己来的吧?。
冒充行商接受她家的契书、带她去海岛采集陶土、住进她家养伤、将遴选信息泄露给她,甚至最后自曝在京中声名狼藉,可怜兮兮说:“如果觉得受骗,你可以反悔”。
一切都跟机巧连环一般精密无错,只为把她拐作娘子。
“寇大人。”她盯着对方,“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又不傻。对方是混迹官场的京官,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若说他是耽于美色,连舒灿歌自己都不信。
秋风起,从半掩的窗吹入,隐隐吹散一室旖旎。
寇清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郑重其事、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低声道:“你身上,还有什么是我没得到的?”
噼里啪啦,舒灿歌整张脸就这么明晃晃地烧了起来。
当初为何会觉得他不是个油腔滑调的公子哥?她瞪着对方一张翩翩君子、如玉端方的脸,只觉得人不可貌相。
寇清昼笑了笑,揽她入怀,抬手抚摸她散在肩上的长发: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就是当年那个丫头。”
她要抽身,他轻轻扣着她的肩,星眸含笑,缓声道:“所以,这或许就是上天注定的,你要嫁给我作娘子。”
*
往后一连五日,寇清昼便愈发忙碌起来,常常晚膳也不在府中用。
舒灿歌想,应该是因为走了这近三个月,他要述职和处理积压在官署的文书吧。
她也不很懂锦衣卫同知每日要做什么,但她也知道他上差的官署是镇抚司。
民间传闻,自寇信芳做了提督太监,执掌西厂以来,朋比为奸,党同伐异。是故锦衣卫在京城的名声也不太好。听闻镇抚司里独有的大狱叫诏狱,是个极恐怖阴森之处。
那日苏嬷嬷领着下人们拜见过后,又陪着她巡视了一番府邸。
寇清昼于家业铺置一事上算得上散漫:西边的园子一大半都是荒废的,青白色砖墙围着几株枯败的柳树,地里荒着,连花草也没有,露出凄惨的黄土地皮。
入秋后,池塘里原有的粉嫩荷花也彻底萎靡下来,水面上零零落落留着几片残荷。
池塘边上有一座亭子,柱子上红漆斑驳,萧索寂寥地临着一汪凄清的池塘,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像对镜懒梳妆的深闺女郎。
“五爷平日在镇抚司待得多,疏于打整宅院,现在您入了府,一切便交由您做主。”苏嬷嬷恭敬地说着。
这就意味着她可以决定荒废的园子怎么翻修,种何种花树或是竹林,池子里的水如何引流,水中种什么花,以及亭子想修成哪种样子。
小桃跃跃欲试:“姑娘,那池子里的枯荷清理后,可以放一些红鲤鱼进去养着,池子后面再建一座叠石,园子里可以种桃花树和杏子树,放一座蔷薇花架,树下再架一座秋千……”
她摇摇头,笑道:“这么大的园子,正适合铺两座窑炉,一座平焰窑,一座倒焰窑。”
这几日她呆在宅子里,也没出门,翻看了父亲遗留下来的手札,对复烧钧瓷的事有了进一步的想法。
小桃瞪大双眼:“这、这能行吗?”
舒灿歌先前在明州,因舒宅后院就那点大,只自己动手搭了一座小小的鸡窝窑;如今嫁到京城,看完这开阔的园子,想到的居然也是搭建窑炉。
“晚上我同五爷商量一下。”她笑眯眯地说着。
*
亥时末,庭院的更漏静静滴刻,圆盘似的月亮高悬于漆黑的夜空之上,洒下一地银辉。
轿子落在大门处,门房和往常一样上前迎接,寇清昼今夜有些疲倦,却听得一声脆生生的叫唤:
“五爷,你回来了。”
他往台阶上看去,暖黄的风灯下,小夫人一身素白衫子,笑盈盈地站在那里,一双杏核眼亮得像夜空中的星子。
“不是让你不必侯我吗?”他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蹙眉:“晚间风大,当心别又着凉了。”
她的手娇小柔软,轻轻一握就能完全握在手,指尖有些发凉,不像他的手,掌心和指腹都生了薄薄一层茧。
手掌心传来安稳的温热。
最近几日寇清昼都没有回家用晚膳,有时三更了才回来,为了不吵到她,就直接睡在了暖阁,即使如此,也是天不亮就起身离府了。
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难怪之前特意带她在泰州游玩了几日,原来他一回京就得这样忙碌。
此时,鼻尖忽然嗅到一阵酒气,是他身上传来的。
他喝了酒。
舒灿歌心下微微有些诧异。寇清昼不是贪杯嗜酒的人,先前在安王为两人送行时,他也只是陪着安王浅酌了几杯。
而今他身上的酒气可算浓烈,脸上也有未消散的微微红晕,清冷的眼眸中有不易觉察的疲倦。
“你喝酒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让下人们准备醒酒汤和热水。”她吩咐小桃。
“是。”小桃应声快步下去了。
“五爷今晚是去哪里用的晚膳?”她问。
他神色淡淡:“和镇府司里几个同僚在外边酒楼吃的。”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无言地绕过照壁,鹅卵石路旁伫立着矮矮的石塔灯,发出荧荧微光。
初秋晚上仍旧有些许蝉鸣,不过比之盛夏的喧闹就显得凄清了许多,像是知道自己的寿命即将结束,愈发凄切。
等走过廊庑,踏上通往后院的石桥,桥下静水流深、蜿蜒默然,他终于开口问:
“你今晚特意等我,是有什么事么?”
舒灿歌便将自己打算在西边园子建两座窑炉的事情说了。
寇清昼停下脚步,面上一怔,随即笑道:“放眼整个京城,宅邸中起窑炉的,我寇府应该是唯一一家。”
她低下头:“若是不便,那就算了吧。”
忽地一只手将她脑袋轻轻托起,温热的掌心抵在下颌,抬眸,她见到那人眼底含了温和的笑意。
“这阖府上下全凭夫人打理,你想建什么就建什么。”
喜色飞上眉梢,她脆生生地应承:“多谢五爷。”又想到动工修建需得花费银钱,脸上一时浮现出犹豫。
嫁入寇府,自己从家中带来的嫁妆便是夫家的财产,而现下这府中打理财帛支出的是苏嬷嬷……
她的神情变得苦恼起来,正想着如何开口。
“怎么了?”
她照实说了:“请工匠、买砖石都得花钱……”
寇清昼明白了她为何犹豫,轻轻笑道:“你既然已嫁给了我,中馈自然该交由你打理,若你一时还不会,来日方长,慢慢学便是。”
顿了顿,他又说:“苏嬷嬷是我信得过的人,就让她教你,你若遇上难题,只管找她商量。”
以前在明州时,窑场中的石料、釉料、烧制方法和工人调遣都是由舒灿歌管理,且她自认为做得还不错;但唯独账房一事却是由哥哥舒煊平管理。
她不太喜欢,也不太擅长管账,于是小声道:“五爷,我能不能不学……”
她想,既然苏嬷嬷管着府里的开支,她要改建园子只需向苏嬷嬷支取不就好了。
寇清昼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摇摇头,故作严肃地正色道:“不成。你既然已是我府中的主母了,就要有主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