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多年前望月山的一个春天,她与皖皖兴致勃勃的去摘春芽。
望月山好高,春芽树也好高,天安那个时候还没练成轻功,只能手脚并用往上爬,从清晨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可是两人一直不觉得累,抱着一背篓春芽反而觉得很激动。
可等到了家,师娘看着两人的背篓一眼,笑得肚子疼:“这哪里是香椿,这是臭椿,不能吃的。”
天安那时候就觉得师娘的话像一盆冷水,一下子把她所有的活力都熄灭了。
天安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豁达。
什么天下,什么爱恨,什么放得下又放不下,时间是最公平的东西,不会为任何事情停下脚步。
到头来白骨一堆,不过都是一场空罢了。
薛沉香背着天安从御书房走出来,他能真切的感觉到,天安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悲伤之情掩盖了所有情绪。
这一刻,若是能换回天安的命,别说什么让呼兰著活着,就算皇上此刻要了他的命,他也心甘情愿。
薛沉香不敢走太快,生怕颠着背后的天安,他漫无目的的在宫里走,但又不知道去哪里。
“相公……” 天安突然说话,声音竟然开始有了底气:“去长定殿……”
“好,我们去长定殿。”
薛沉香转身准备往长定殿的方向走,远远的却看见福公公带着一群人往这走。
“薛神医,留步,留步!”
福公公年事已高,走的急了些,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薛沉香问道:“福公公,有什么事吗?”
“大喜,大喜啊,薛神医,皇上刚刚封您为一品护国公爵,至于将军,皇上也刚刚下旨封您为宁国郡主,不仅如此,皇上下旨为二位赐婚,婚礼由皇后亲自主持,破格按照天子大婚的传统,普天同庆三天。”
天安趴在薛沉香背上,对一切充耳不闻。
薛沉香听了,也只是不屑的勾嘴笑了一下。
福公公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自大梁开国以来,这份殊荣还是头一次,可见皇上真真的是看重二位。”
薛沉香冷道:“那皇上可不可以下一道圣旨,让天安活下去。”
福公公自知理亏,不敢反驳,只是无奈的说道:“薛神医,皇上的圣旨也有起不了作用的时候……”
天安缓缓开口:“走吧……别说了……走吧……”
“好,我们走。” 薛沉香伸手用力托了一下,想让她趴的更舒服一些。
福公公见状,赶忙说道:“薛神医,奴才派人抬轿子,送你们一程吧?”
薛沉香一口回绝:“大可不必,我们自己走过去。”
天安的身子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背起来非常轻,薛沉香就这么背着她,一步步慢慢走到了长定殿。
长定殿已经许久没有人住,哪怕皇上日日叫人收拾打点,也是没有人气,多了几分荒凉。
薛沉香推开门,木门发出吱嘎一声响。
薛沉香在宫里长大,却也是第一次走进长定殿。
院里没有寻常宫殿里那些花草,倒是齐齐整整的码着一排兵器,木桩,石锁,沙袋,练武的东西应有尽有。
“这就是我小时候,母亲带我练武的东西……” 看到这些,天安的心情也高兴起来,她突然觉得意识特别清醒,拍拍薛沉香的肩膀说道:“你放我下来吧。”
薛沉香是医生,他怎么会不知道着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泪流满面,却依旧强撑着:“好,好,我放你下来。”
天安现在觉得身体十分轻盈,一切痛苦都消失了,她一遍遍触摸那些刀枪,和被打出凹痕的木桩。
童年的回忆历历在目,她似乎感觉到母亲就在眼前:“母亲……母亲……”
薛沉香小心翼翼的在她身后跟着,咬紧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门外,呼兰著从门外经过,他远远的听见了天安的声音,大门未关,他直接闯了进来。
“席玉!你在这里是不是?”
两人听见声音,下意识转头一起看向门外。
呼兰著已经不是那个被俘虏的战犯,他现在是皇上的义子,一身黑色锦袍,黑发如瀑,眼间依旧围着一条白色绸缎,遮掩双眼无珠的残缺。
他看起来不知道有多俊朗,越是这样,薛沉香越是心痛如刀绞。
为什么,为什么快死的不是他?
天安却异常平静,她甚至甜甜的笑了一下:“呼兰著,你来了?”
“席玉,你果然在这里!” 呼兰著如今看不见,他只能凭着声音往天安那边跌跌撞撞的走过去。
“滚蛋!别靠近她!再靠近她我就杀了你!” 薛沉香看见他又想靠近天安,立马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
呼兰著如今眼睛看不见,薛沉香又一直没出声,呼兰著被他如此一推,一下子重心失控,倒退了好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慎郡王!”
随行的侍卫一直在门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呼兰著被人摔处门外,立马惊慌失措的围了上去。
“薛……薛神医……郡主……怎么……是你们……”
看到门里面的人,侍卫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慌忙扔了兵器跪在地上请安。
“微臣不知道……不知道是郡主在里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薛沉香一直压抑的情绪在此时瞬间爆发:“你们当真是一条好狗,在长公主殿前,居然要为了这个畜牲砍了我!郡主还活着呢!!”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郡主饶命!神医饶命啊!”
呼兰著不屑的笑道:“薛沉香,不要以为本王被你害成了瞎子,你就能永远把席玉从本王手里夺走了,只要本王还活着,早晚有一天本王会把一切都夺回来的。”
薛沉香当即又是一脚,踹在了他胸口的气海,呼兰著痛的整张脸拧在一起,蜷缩在地上。
“你有以后,天安没有了!她已经被你害的没有命了你知不知道!她就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呼兰著听了有些不敢相信,自从那日城墙上一战,他只与天安见过两次,况且他双目失明,根本看不见天安憔悴的模样。
“你杀了她的母亲,杀了她的师傅师娘,有杀了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苏皖皖,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活在自责当中。”
“为了保护他的家人,她练了多年修罗刀,那种武功威力巨大可是伤人根本,修炼这种武功的人就像是把自己的身体做成了一个烟花,攒足了力气绽放一次,然后迅速熄灭。”
“她没有以后了!是你害死了她!你个混蛋!”
薛沉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狠狠的扎进呼兰著的耳朵里。
呼兰著会想起之前种种,想起城墙一战天安的拼死一战,想起被俘虏后士兵讳莫如深的闲言碎语,想起每次听见她声音都是一次比一次虚弱。
“不,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是天下第一神医,你怎么可能治不好她?你一定在骗我对不对?对不对?”
呼兰著被薛沉香那一脚踹的一直缓不过来,疼的站不起来,他寻着声音摸索,一把抓住了薛沉香的脚踝。
“你在骗我对不对!天安怎么可能会死!你是天下第一神医,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薛沉香泪痕挂了满脸,却不由自主的抽笑道:“天下第一神医?哼……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救不了……我算哪门子天下第一神医……”
“呼兰著……” 天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异常明亮的眼神,与满脸虚浮之象格格不入。
呼兰著听见天安的声音,立刻强忍着疼痛,挣扎着站起来:“席玉,席玉,你果然在这里。”
薛沉香赶紧抱住天安,不肯让她靠近呼兰著。
天安靠在薛沉香怀里,抬头微微一笑,说道:“没事,我有话跟他说……”
“席玉……” 呼兰著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呼兰著……你要小心,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西域……西域不会让你有机会……” 天安的意识开始渐渐涣散,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零星的只言片语。
呼兰著也悲痛万分,哭喊道:“席玉,你别说了,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你!”
“不……你没有……是我对不住你在先……” 天安缓缓伸出手,五指干枯冰冷,她抚摸了一下呼兰著浓黑茂密的头发,继续说道:“可是……我对你……从来都……不爱……我爱的是他……你放不下执念……苦的是你自己……”
“别说了!席玉!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活着!”
“你做了……这么多……我从来不恨……我只恨……只恨你毁了我心里……心里那个呼兰著……我走了以后……你把那个呼兰著……再带回来……好不好……”
呼兰著已经哭的说不出话,只能握紧天安那只瘦到皮包骨的手。
天安抽回那只手,交回薛沉香手里,眼神温柔的说道:“相公……下辈子……我们要出生在普通人家……要早点认识……要青梅竹马……我还嫁给你……好不好?”
“好,好,下辈子,我们去江南的鱼米之乡,去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子,我们做邻居,我要比你先出生几年,这样你一出生我就可以在你身边保护你……”
天安笑了,她突然觉得眼皮很沉,觉得好困,于是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在薛沉香的怀里睡了过去。
“天安……”
薛沉香脑袋突然一片空白。
*
元和三年冬,大梁宁国郡主,薨。
*
元和六年冬,西域派使者觐见,慎郡王席间遇刺,不治身亡。
*
元和七年夏,边境再起硝烟,天下兵马大将军将军——温良恭再次出征,贤亲王福晋带领天女宫一众女弟子助力,前线捷报频频传来。
*
元和十二年,秋,江南。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梯田里的水稻被果实压弯了腰,田野间的风也褪去了暑热,吹在身上凉爽不躁。
傍晚,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晚餐,炊烟袅袅之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院外,不急不慢的新摘回来的草药晾晒在篱笆上。
他小心翼翼的将最后一棵草药挂在篱笆,心满意足的捋一捋胡须,微笑点头。
正准备转身走,却看见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径直冲着他们这走来。
老着虽说年岁已高,但是依旧耳聪目明,定睛一看,大的那个是村东刘家媳妇,小的那个是他今年刚十岁的儿子。
“刘家媳妇,这是怎么了?”
刘家媳妇气势汹汹的冲进来,说道:“你看看,看看你家那个好儿媳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子了?”
老者这才看见,眼前这个孩子右眼青了好大一块,整个眼眶都肿了起来。
老者还没说话,一个火红的身影嗖的一声从墙头翻进来,给三个人吓了好大一跳。
“谁让他说我是傻子!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刘家媳妇赶紧把自己儿子护在身后,其实她也害怕的不行,这个女的虽说整天疯疯癫癫的,可是武功当真是高。
明明就是趁着她不在家才来告状,可谁成想还是碰上了。
“天安……天安……你慢点……我……我不会武功啊……”
薛沉香本来与天安在河里摸鱼,突然天安就扔下他一个人飞了回来,薛沉香紧赶慢赶才跑回来,鞋都跑丢了一只。
那年冬天,天安在他怀里咽了气,薛沉香本以为事情已经无药可救,浑浑噩噩的抱着天安坐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他渐渐从巨大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惊讶的发现天安的身子竟然还是温热柔软的,他立即去触摸天安的脉搏,发现虽说呼吸和心跳已经微弱到几乎探不出来,但是依旧存在着。
就在他疑惑之时,他发现天安腰间的修罗刀在夜间月光下发出幽幽蓝光。
走投无路之下,玉竹突然说到,他隐约记得,薛沉香的父亲似乎曾提起过,早年在宫里,曾与长公主讨论过修罗刀的事。
薛济民游历天下,薛沉香也不知道他在哪,但是现在的情况,横竖也不能再坏了,于是他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带着天安一路奔波,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父亲的踪迹。
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巧合,薛沉香答应天安下辈子与她再江南偶遇,就真的在江南找到了父亲。
在父子二人的精心照料下,天安渐渐苏醒,可是心智却永远停留在七八岁的样子。
之前所有的记忆也全都不见了,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薛济民想治好她,薛沉香却制止了,他说,这也许是老天爷可怜她,才让她把一切都忘了。
“喂,小孩子开玩笑,你也要下这么重的手?” 刘家媳妇强撑着给自己找了一点底气,凶巴巴的质问,虽然知道是她儿子有错在先,可是爱子心切,一时也分顾不上这么多。
天安撅嘴道:“那我说你是傻子你开心不!”
两个人又吵吵起来,薛沉香靠在门框看的津津有味,真好,她的天安如今又活蹦乱跳的在他眼前了。
看着自己儿子丝毫没有出手制止的意思,薛济民无奈只能拉着自己的老脸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刘家媳妇,孩子不过是外伤,我给他医治就是,但是请您管教好孩子,断不可再说我们天安是傻子,好否?”
刘家媳妇本就不敢与天安对峙太久,看见台阶马上就下:“呐~看在您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小孩子不懂事,你家儿媳妇武功这么高,下次可不能跟孩子动手,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唉~那我们可不管。” 薛沉香嬉皮笑脸的挤到三人中间,一手提着鞋,一手搂着天安,边往屋里走,边说道:“谁让他说咱是傻子,下次再有人说咱是傻子,咱还揍他,哈哈哈哈。”
天安抱住薛沉香瘦削的腰,得意洋洋的扭头做了一个鬼脸:“略——!”
*
元和二十年,也就是梁泽轩登基的第二十年,西域正式归顺大梁,大梁三代帝王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
*
此后百年,海清河宴,时和岁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