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沉,暮色苍茫。没有了光线,没开灯的医院的走廊黑洞洞的令人心慌,绿色的应急指示灯牌散发出绿光的暗光,配合过道两头的纸扎将整个楼道照得鬼气森然,只有一头一尾的两间病房泄露出一丝烛火的微光。
栾森从头上的屋子出来,把门推开,让更多的光线散出来,这里已经被临时装点成了喜堂,为了逼真,门框上挂了大红花大红绸,门粘有剪纸的喜字。
屋内的病床被挪到了对面的房间,屋内就放了一张从办公室搬来的长桌、三把桌椅,白翕的父母已经离世,父母的角色只能交给大哥和大姐,长兄如父,长姐如母,算是说得过去,白父也已经过来坐到了位置上,因为他的孩子是活人,他不用捧着“遗像”跟在队伍后头。
陆霁带着两个徒弟站在病房中间护士台的位置观礼,说是观礼,其实是看白晞的魂魄什么时候回来,如果白晞在仪式启动之后没有回来,送亲的队伍不会进门,而是会在楼道里转弯,来回走,直到白晞的魂魄出现,跟着队伍走。
这是个很重要的事情,本来是由白观山来看罗盘,他不是陈垣,不能天生天眼的看见,但是现在陆霁来了,陆霁还带了陈垣,自然是由他们这一行人来,中间的护士台就是最好的位置。
栾森是来通知他们做好准备的,白家不能足够的人来,已经是能来的都来了,所以栾森也带来了一些人,一些抬轿的人,一些举纸马送亲的人,一些唱念做打的人,还有媒婆。
他小声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他自己也站到白晞身边去,等所有人都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他大喊:“时辰到。”
这头音乐一起,四个轿夫把竹轿抬起来,竹椅上的“新娘”靠着竹椅被人抬起来,媒婆伸出手晃了晃,轿夫也跟着抖了抖轿子。这就是一个仪式,古时候用来看喜轿稳不稳、结实不结实,到这就是为了提醒阴阳两地,开始了,该还魂了。
队伍最前头的三个男人举起纸马开始向前走,接着是后面抬喜轿的四个人和喜轿边媒婆打扮的女人,最后是唱念做打的四个人,一条队伍在狭窄的医院走廊紧凑地聚在一起向前走。人多声大,看着是热闹,可更多的还是在医院走廊绿色应急照明的灯光下的阴惨。
栾森是走在最前头的人,他捧着白翕的黑白肖像,嘴里低声哼念着什么东西,听不清楚,也听不懂,应该是家传的法门。
队伍很快走到了护士台的位置,陈垣与栾森眼神相接,他摇头,他不知道要出现什么,或者会出现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反倒是在过道两旁密密麻麻站满了看热闹的“亲朋好友”。
他们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就是张望,或是站在护士台附近,或者是站过道边。前排的在墙上模糊得露出身影,更多的是在墙壁上模糊地露出一张脸,还有一些贴在走廊两头的落地窗上,露出许许多多灰白的脸。
栾森接收到了他的消息,他走在前头,指挥队伍在护士站前打了个圈又向回走,再次绕过来。
在他绕圈子转向走回头路的时候,在另一头房间门口迎亲的白观山在烧纸钱,在仪式开始前栾森已经烧过一次纸钱,不仅是纸钱,还有纸人纸马纸花轿,他说这是要去阴间结亲的,所以陈垣猜测,一定要有这些东西出来才是,他也就在等这些。
但是已经是第三圈了,前两圈什么都没有,反倒是聚起了不少在医院逗留的鬼魂。
这是重新出发的第三圈,陈垣也有点气馁,他看得出来:无论是白观山还是栾森,脸颊两侧都是细密的汗珠,两个人很紧张,他们都在害怕这个办法没有用处。
但是这一次终于出现了转机。
他看见迎亲队伍一侧墙壁上冒出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鬼魂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似乎是要换个地方,然后是一支同样的迎亲队伍出现在墙面上,只是这支队伍明显比他们的速度慢,这支队伍由远及近,一点又一点地靠近栾森领着的那支队伍。
慢慢地队伍从墙壁之中冒出来,贴着栾森领着队伍,从领头的纸人纸马,到那顶喜轿都露出一半来,他甚至能听到两种歌声重叠在一起。
而且这支队伍的配置与他们现在队伍的配置一般无二,此情此景,如同有两支队伍在一同迎亲。这一次栾森路过护士台的时候,陈垣终于久违地点了点头。
栾森没有再转弯了,他领着队伍,继续向前,陈垣从护士站出来,他跟着陆霁走在后面,这是允许的,也是必须的,他是全场唯一的阴阳眼,由他来确认此事无疑是最好的。
两支队伍同时到了门口,那支“影子”队伍还有一半在墙面之中,喜轿也只出来了一半,栾森在等陈垣给他提示,但是陈垣还在等那顶“影子”喜轿的动作,迟迟没有给与回应,按照常理此时应该要回魂了,作为另一重保险的白观山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干脆让队伍停留在原地,奏乐不停,抬轿的四个人也继续抬轿,所有人都在原地踏步。
陈垣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他看向那嵌在墙内一半的喜轿,仪式没有停止,那一身红衣的“新娘子”被媒婆牵着,从喜轿上下来。
陈垣瞪大了眼睛,不仅这个新娘子很奇怪,就连那媒婆也不是栾森事先烧下去的纸人。
那位“媒婆”是一个穿着红色唐装的时髦青年,灰色的三七分碎盖头搭配显眼的红色囍字耳钉,显露出一种诡异的国潮感。他大咧咧地扶着“新娘子”下轿,和“新娘子”嘱咐:“唉,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和你说,但我觉得要是不和你说清楚,你以后肯定还是想不开,我也不想骗你,我直接和你说了:你以后不能这么回来了,好好活下去。”
“新娘子”本来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前方,盯着在场的所有人,微微扭头,看向了陈垣。
陈垣咽下一口唾沫,与新娘突然眼神交错的惊恐过去之后,他的眼睛瞪起来,他用力地眨了眨,很明显,他并不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但他始终没有伸手揉眼,他只是一直看。
他难以相信:被纸人纸马带来的“新娘子”不是白晞,是先生的故人,是曾经本应投身成为白晞的婴孩,是白翕!虽然两个人是堂兄弟,虽然两个人的长相极为相似,但有一点是明显的——白翕的脸上从来没有那两颗小痣!经历过那次墓园的事情之后,他就极为注意这点明显的差异,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花了眼。而且他面前的少年不仅眼下没有那两颗小痣,脸发色都不是白晞的银灰色,而是正常的黑色。
好在那头的“新娘子”白翕并没有注意到他,白翕听到那番话,被那个顶着三七分奶奶灰碎盖头的青年吸引了过去。
染着奶奶灰的青年一面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要将他引到白晞的那顶喜轿面前,他一面继续重复:“回去就安心活着,不要再瞎想着回来,要回来也是我去接你的时候。”
白翕本来还算配合,可是此刻就像没有听懂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他没有任何动作,身体僵硬地就像一具木偶。
那个青年想叹气,但是忍住了,他又做了一遍“请”的动作。
白翕才在此刻微微做出些许反应,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期盼地看了那个灰发的青年一眼,期盼又淡下去,他沉默,止步不前。
他应该在等一个答案,在等他为什么会变成白晞的答案,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答案。
好在这一次没有让陈垣等太久,另一个“人”迅速开口打破了沉默的僵局,那也是一个青年人,他没有什么突出的特征,不说话、不显眼,他和那个灰发青年是整支队伍之中唯二的“活人”,那个青年也是一身红色的唐装,他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严厉地说道:“我们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说了我就救不了你了,你想断干净吗?想和上次一样被洗刷记忆吗?想死了就死了?”
那个青年这么说的时候,他快步走过来,伸出手,要握住白翕的手腕将他拽带到喜轿面前。
那个顶着一头灰发的青年赶紧上前隔在两个人之间,阻挡那个青年:“你着什么急,你对我兄弟客气点,他善良、他有原则,他只是做不来给你做‘替生鬼’的事情,我来和他说。”说完这句话的灰发青年扭过身去,他将双手按在白翕的肩膀上,在热闹的喜乐声中大声说道:“我其实也不应该告诉你,早知道蒙你一下,但是你记住,你也不是‘替生鬼’,你不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的交情回去,而是因为你应该!你应得!”
说完,这个灰发的青年将手松开,给了面前愣怔的白翕一个拥抱,在他的耳边低语:“回去,你会有机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好时辰!白翕!你之前被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就带回去了,也没给你搞个盛大的复活仪式啥的。”
说完这句话的青年松开他,手又按在白翕的肩膀上,掰转他的身体,让他面向“白晞”的喜轿、“自己”的喜轿,然后伸手,用力推了一把,白翕回头看了青年一眼。他的身躯穿过实体的喜轿彻底地跌落。
“合浦还珠!”
灰发的青年冲他挥手,做着口型。
那个青年也走了过来,守着喜轿,他的话一直不多,但在此时,在白翕,或者说“白晞”挑帘向外看的此刻,他的话多了起来,他贴近喜轿,冲里头的人说道。
“活下去,你能够活下去,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算是重新开始,算是我欠你。”
青年说完这一句话,周围的一切事物嘎然而止,无论是真实的乐声,人的踏步声,还是纸人纸马虚幻遥远的声音,在此刻都突然安静。
陈垣只听见一声大喊:“醒了!”
霎时间,面前纸人纸马燃起幽冥的火焰,两个青年化作烟雾。
他快步穿过人群向前,走到落下的喜轿前,青年纤细修长的手指撩开喜轿的布帘,从喜轿内躬身而出,所有人才真正反应过来,刚才撩起帘子的真的是人,而不是幻觉。
人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