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南枝报了官,跟着官府的人一起重返河边。
尸体逐渐浮出水面。棕黄色的麻袋包裹着,束口的绳子已经断开,露出女尸的头颅,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披在头上,像是被数不清的手撕扯过。身上不着衣物,被水浸泡得破烂不堪的麻布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那已经变形的身体轮廓。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一股刺鼻的恶臭扑向在场的所有人,现场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干呕声。
更令在场人毛骨悚然的是她那张脸,几道又长又宽的伤口,伤口的边缘已经模糊不清,触目惊心的惨白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那是坏死的腐肉,恶臭的源头。她面容破碎扭曲,使他人看不清她原本的面目。但依旧能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和下拉的嘴角,似乎在诉说着生前遭受的痛苦与恐惧。
游南枝回去当即写下这桩案件的细节,将消息递交到文芳报房。说是报房,但其实际的招牌是文芳斋,表面是卖文房用具,背地里是小报的编辑眷印场所——即报房。
文芳报房杨老板抠,报房人员不多,但身兼多职。比如游南枝,探报、抄报、编报、印报、送报、卖报她样样做过。比如蝶娘,抄报、印报、守店都是她的活。
文芳斋已经闭店,游南枝从后门直接进报房。
蝶娘正在,看到她,说:“南枝姐姐,桌上有李大哥送来的鱼羹。”
“小蝶娘。”游南枝凑过去看她手上的活,她正在对着娱事报的检字。
被忽视杨老板轻咳一声。
“诶哟,杨老板也在,失敬失敬!”游南枝说。
“老杨今日衙事新闻,河边捞出女尸。”
在角落吃鱼羹看报的杨老板摆摆手,示意此新闻可上报。小报的内容不似官报需要严苛的审核,一般蝶娘收到消息汇总之后,便能通过活字印刷术直接刊印。小报追求速度,以便迅速流向市场。朝廷至今虽没有明令禁止刊印和发售小报,但发布一些敏感话题,诋毁时政,会遭到官方的打压。这个月邻街就有两家报局因“捏造命令,妄传事端”被端,处罚不算重——“听人告抓”,“禁止传报”。但老杨是一点风险都不想冒,耳提面命编报者不得造假令,不得妄传事。
主要是叮嘱游南枝。小报内容五花八门,文芳报局除了抄报官报,主要涉及衙事和娱事。游南枝主要负责衙事的探报与编报,比较容易惹“官事”。
一般老杨在,游南枝会知会他一声小报衙事的新闻,省得他唠叨。但是,他不在的话,她也没办法告知啦。
在来的路上,游南枝已经构思好内容。提笔一刻钟,她便将编好的衙事新闻递交给蝶娘排版印刷。蝶娘对纸淡淡地念出:
“惊闻。河畔惊现女尸,真相骇人听闻。适逢中元之节,有人于水畔发现一女尸,其面容惨烈,仿佛遭水魅噬咬,观者无不心惊胆寒。女尸之身份与致死之由,开封府尚在探查之中,然此事已掀动四方关注。
此中究竟暗藏何许玄机?是机缘巧合之殇,还是蓄意为之之祸?且待后续小报,共揭河畔女尸案之迷雾。”
温盘里还剩两碗鱼羹,杨老板喝完一碗,还想再拿。被游南枝抢先,一手一碗端走。
“蝶娘快来喝,要凉了!”
“好。我检完字。”
“驴是拉不完磨的,草是一顿不能少的。”游南枝把鱼羹送到她嘴边,给她尝一口。
“嗯~”她发出对食物最高的称赞,“我去洗手。”
游南枝放下她的碗,抽起娱事的新闻稿:判官品味小摊丁大姐鱼羹佳肴。判官桌前摆鱼羹,轻尝一口味无穷!鱼肉细腻汤香浓,美味引得判官赞!鱼羹色泽温润如玉,奶白的汤汁中隐约可见细嫩的鱼肉丝,宛如云雾之中的游鱼,轻轻摇曳。鱼肉与汤汁完美融合,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轻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只觉鱼肉细腻如丝,入口即化,与浓稠的汤汁交织在一起,味道醇厚而鲜美,带着一丝丝清甜。
“原来这鱼羹连判官都赞不绝口。”游南枝刚开始还在牛饮,如今不禁慢下来细品。果真如李大哥所报那般。
“这鱼羹与李大哥所描摹的无异,色香味俱全。”蝶娘双手捧着温热的鱼羹细细慢慢地喝,“李大哥,可真厉害。妙笔生花,真切非凡。”
“他人呢?平时连大过年都在。”
“今日他没来,这些都是闲汉送来的。”
“欸哟嗬~大忙人。”游南枝碗底朝天,一饮而尽。她走向工作台,对照自己的写好的稿,把字模按照顺序摆列整齐。
她在报房待到二更天,才回家。
日出如虎跃,金灿灿的虎纹印在游南枝的身上,她才慢慢悠悠地醒来。她家饭馆,不做早市,因而清晨可以慢吞消磨时光。
二楼是自家住房,一楼是自家饭馆。
柴巧媚在敲算盘,游诚在喝粥看报。
“爹娘晨安~”游南枝在楼梯上蹦跶下来。
看到她下来,柴巧媚说:“快去给女儿下碗鸡蛋面。”
游诚碗底朝天,一饮而尽。
“谢谢爹。”游南枝咧着嘴,乐呵呵笑,接过他手中小报。这小报就是文芳报房出的。
游诚很快就把热腾腾的鸡蛋面端出来,夺回小报继续看,他侧身,点着女尸惊闻,给游南枝看,“这女尸真有这么骇人啊……”
“嗯。”游南枝嘴里还含着吃的,口齿模糊,“我写的。”
游诚期待的目光落在南枝身上。
游南枝放下左手的碗,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个叉:“脸上两道大坑,像是春田刚被犁过,腐烂的、恶臭的,全外翻在脸上……”
她说着,嗓子眼忍不住跳了一下,干呕。她捂着自己的嘴,把还没嚼完的食物吞下去。
一本账本飞过来,砸到游诚的头上。
“吃完再说!没时没候的!”柴巧媚说。
游诚抱着账本,无辜地说:“我也没说啊……”
游南枝偷笑,认真吃饭。
“你看看,这个月的账单,再这么下去,要倒闭了!”柴巧媚叹一口长气。
“我就是个厨子。”
“就是你这个厨子抓不住客人的胃!”
游南枝三两下扒完面,背上木制的背囊,逃离战场。
“爹!娘!我走啦!”
她的木制背囊打开,背到胸前来,就是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游诚炒的坚果和制的干果。她站在官府的对街叫卖。同时,她关注官府的衙役的动向,这样能捡到大新闻。
一只手伸进她的托盘,薅了一包炒瓜子。钱也不给,直接开包嗑起。看清来人的脸,游南枝也没恼,多给他塞了一包炒花生米。
“厚哥,有啥料?”
“昨天那桩女尸案结了,抢劫抛尸,凶手已经锁定。一个代号叫羿的行者。”
“不可能!羿行者从不做杀人的勾当!”
“唉?说得你认识他似的。行者收钱办事,包括杀人。羿的名号都响了多少年了,如今老了没人找他办事,实属正常,他不得拓宽门路……”
“行了。”游南枝脸色不佳,语气也冲,“还有呢!”
“吃炮仗啦?”
“是,炸死你。”
“那我走?”
“别!哥!”游南枝把人给拉回来,“还有呢?”
“之前王婆被毒的案子也结了,是邻家肉饼铺见人家生意红火,在王婆卖的卤肉下了巴豆粉,紧张手抖放多了。王婆一吃巴豆就会皮肤红肿、呼吸困难。那日她吃多了,呼吸不过来,憋死了。
州桥那块,要整改,不可随意摆摊,估计要征收管理费。
下个月,公主府要给小世子设宴,沿街不得叫卖,抓到要发钱……”
游南枝的托盘最上层拉起来,下面还有一层,放着笔纸,和各种她伪装需要的各种物品。她伏在托盘上,奋笔疾书。
陈厚伸手向她讨报料费。
游南枝一如既往,拍他掌心:“月结!”
陈厚一只手握拳,四指摩擦掌心,负手在后,另一手抓着炒果。他倒着走,看着游南枝说:“走了。”
“嗯嗯。”游南枝忙着收拾托盘,敷衍他。
她收拾出一罐祛疤膏。她想到烧伤的女孩,打算去探望。
含光道观。
屋子窗外的天空是青色的。窗内的两人交换姓名。
原来姑娘叫瑾娘。
“你家人呢?”
“我同娘亲来京寻爹,但前几日我娘拿着画卷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瑾娘纱布已取,露出可怖的伤疤,不敢抬头。
游南枝递给她祛疤膏,说:“这祛疤膏很有效,你且趁早用着。能消掉的。”
“谢谢。”瑾娘接过。
“你是如何受伤的?”游南枝见她除了烧伤,左手手臂上还包扎着,有血渗出。
“昨日我去报官,回来路上,有人朝我射箭,箭偏了打在我的小臂上,我疼晕了过去,又被疼醒。醒来,被蒙住眼睛,被人抗在肩上。那人说,有人要我命,让我赶紧离京。
可是,我娘还不见踪影,我不能一个人离开。于是我换了身道士服,又回到观里,房里灯火明亮,我欣喜母亲终于回来了。但看到有黑影在高处朝房中射了一箭,下一秒矛头对准靠近房间的我,我害怕极了,窜进纸堆里躲起来。我不知纸钱中涂有金银粉,我自小碰了金银便会起红疹,浑身不适。但我又不敢出去,于是强忍着躲在下面,后来头脑昏沉,我竟晕了一天一夜。直到被你从火中拉出来。”
“如今令堂在何处?”
“不知。”
游南枝带着瑾娘去官府报官。
收尸人老麦背着尸体经过。
游南枝与他相识,两人点头打招呼。老麦的步履沉重而坚定。他紧咬着牙,脸上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凸起,汗水顺着颧骨滑落。他尽量保持身体的平稳,让尸体不会因晃动而滑落,但一只手还是从泛黄的白布中晃出来。
游南枝赶紧收回目光。这一下把瑾娘给甩到后面了。
“怎么了?”她折回去,关切地问瑾娘。
瑾娘僵在原地,眼神恍惚,面纱下的嘴巴微张,忘记了呼吸。听到游南枝的声音,她才缓过神来,眼眶中不知不觉盈满泪水。她回头看,脸色瞬间变得和面纱一般煞白,眼眶迅速泛洪,泪珠如暴雨倾倒。
游南枝顺着她悲凄的目光,看向老麦背上的尸体。不会吧……
瑾娘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头颅,头垂下,肩膀微微颤抖着,发出压抑而低声的哭泣,整个人被淹没在巨大的悲痛中。
游南枝感觉自己的喉咙也中了一箭,难以发声。
老麦本要背着尸体去乱葬岗,如今跟在她们身后,来到一片清静的树林。老麦放下尸体很快离开。瑾娘将沿路摘的紫薇花遮盖在母亲的脸上。满堂红在血肉中生长,愈合渗人的伤口。夜色浓重的树林里,游南枝为生死两地的母女举着火把。
斑驳月光下,唯一的光明在闪烁跳跃,照亮了周围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