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芜察觉到毒发时的疼痛减轻时,是几个月后,以往毒发时她疼得恨不得死去,最近的两次胃疼的痉挛但也能挨,毒发时意识也是清醒的。
她很快意识到是因为熏香,若说这几月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只有她的衣物和竹阕乙的一样被送去了熏香房。
竹阕乙曾提过,这香年纪太小时用不得,只能到了一定年纪才能用,竹部也制作过毒,几乎所有竹部制的毒这个熏香都能作解药。
只是她没想过这熏香还能减轻她体内的毒,虽然毒发时依然疼痛难忍,到底比以往要好上太多了。
若是她还能找到书上说的那种药恐怕这毒是可以被彻底压制的,总算人生于她还有几分奔头,不至于让她每日惶恐没几年活头了……
这一晚她睡得很早,也难得解开了许多心结,可这一晚她又重复了那个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顾流觞了,这晚她又将顾流觞的梦重复做了一遍。
无论多少次,这么近的看到顾流觞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砸成一朵血花,看到血水漫延开去……她还是会被噩梦惊醒,从床榻上惊坐起。
此时也愕然惊觉,眨眼之间,她来竹部已这么多年了。
二十岁的顾流觞已如愿进入三皇子府邸了吧,以一个大臣侍妾的身份。
这一年顾流觞她被大臣转赠给高旭颜,这一年顾流觞踏进了东齐国都邺城,倾世而瑰丽的容颜,让人倾羡,但也惹得许多人憎恶。
她与高旭颜是少年相识,十四岁那年顾流觞在月州郡府大宴上跳过一支舞。
而月州是高旭颜母妃的娘家,那时高旭颜在月州养伤。
后来高旭颜时常来找顾流觞看她跳舞,那时年少他二人都不知年少心思,只是后来再逢,人生已是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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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大显五年夏,这是繁芜来竹部的第六年。
繁芜南逃后在武陵行乞撞见竹阕乙的马队的那一年,北魏太尉谢启扶持年仅六岁的小太子登基,自称摄政王。北魏改年号为大显,那一年是为大显元年。
今日是阿四带裁缝进府院给小姐做夏衣的日子。换季的时候,主子总是最先想着小姐。
至去年繁芜身子抽长之后,她发现她的个子已逐渐停住了。
如今她堪堪至兄长下巴,不算高也不算矮,嬷嬷却笑着说:“如此正好,既不失贵女的威仪,又不至于看着像男子般……”
繁芜轻抬头用眼神打断她,嬷嬷顿时察觉到她的不喜捂了一下嘴:“对不起小姐,是我说错话了。”
繁芜没再纠结这个,而是将裁缝递上来的布匹一一看过,摸了一下质感,最终选了两个颜色。
阿四看到她选的这两匹布,抬头睨了她一眼:“这个颜色……小姐你确定?”
阿四手指的是一匹黑灰色鹤纹的罗。
“这匹是给我哥的,这个布料我没见过,感觉特别好,又挺阔,给我哥做什么都合适。”繁芜说着又伸手摸了摸,“而且鹤纹贵气,这个颜色绣上竹叶也好看,就选它了。”
阿四咂了咂嘴,他今日带裁缝进院来是给她做衣裳的,不是给主子啊……
抱着布的小厮看着她说话做事,早已看呆了去,若不是阿四给他们一人一脚让他们回神,恐怕还能继续盯着瞧。
阿四凝视着愈发瑰丽愈发风致的小姐,心里有几分犯愁。
外面人都在说竹部小姐十七了早该说亲了,为何迟迟拖着?竹部大公子怎么不着急呢?
其实阿四也不懂,甚至这半年来长老们提过几次了,一开始说的是蝴蝶部的公子,大概提了几次后,都有些明白了,主子看不上蝴蝶部的公子,于是又有长老提了枫叶部的公子合适,年纪也相当。
主子没表现出反对的意思,后来有一次大概是被问得烦了,才答了一句:“再看看。”
也不知是说再看看那枫乘的人品,还是在说再看看其他家的公子……
这些风声这半年来繁芜也经常听到。按阿梓的年龄她今年是十七,按她自己的年纪她今年是十六,且距离十六还有三个月呢。
所以她总是不着急,她娘亲拖到二十才嫁给她爹呢。她总觉得自己二十出阁都不算晚……
当然,这些想法她只敢放在心里,从不敢说与旁人听。
繁芜扯好布后将自己的尺码和她哥的尺码都写在一张纸上交给裁缝。
裁缝拿着纸有些为难,问道:“小姐,还是重新量一遍吧。”
繁芜淡道:“是不信我?”
阿四见状笑道:“小姐心细不会出错的,你放心照着纸上写的来做就是。”
他知她不喜人近身,就连伺候她六年的嬷嬷都脱不得她的衣裳,碰不得她沐浴的东西。
“……好吧。”裁缝便不再说了,收好纸条后带着两位抱布小厮跟着阿四离开了。
裁缝将做好的衣裳送来是五日之后,阿四一拿到手便将衣裳送来了西厢。
“小姐,先试试,裁缝还未走,若有不妥让他立刻去改。”阿四将衣裳放下,外间书桌前繁芜也放下了笔。
窗边垂丝海棠的叶子已延伸至窗棂,她凝了一眼后收回目光,起身走来。
展开裁缝做好的衣裳来,蓝水清灰色的裙百褶细腻如一片一片散开来的花瓣,同色的上衣环胸前处绣着的竹文图案被裁缝巧妙的用了些许粉紫色,大抵是觉得整体的颜色过于清冷才会别出心裁地想出用粉紫色来绣竹叶。
繁芜的目光微含几许惊艳:“很好看,看着也很合身。”
她说着走至妆台处,拿起盒子里的一块银疙瘩:“赏裁缝的。”
之后新衣裳做成后好久,阿四也不见小姐穿,他心想着也许做得还是略厚了些,这些时天气还是太热了。
不过,十六部的夏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中元之后天气转凉,眨眼间已入八月。
繁芜细数着日子,知道很快就是兄长继任苗疆大巫的日子了,竹部的人都在准备随时出发去兵主部。
而她的十六岁生辰也快到了。
八月初六吉日,宜出行。清早在竹部祭台祭祀后,繁芜收拾好细软随竹阕乙的马车前往兵主部。
马车外嬷嬷将行囊递给她:“主子特意让您提前去熟悉一下,老身要随长老们八月十三日前后才能去,这几日小姐要照顾自己啊,别贪凉也别贪嘴。”
繁芜红着脸点头,到底是年岁大了又是极要面子的年纪,听嬷嬷说完挥了挥手作别后就放下了车帘。
抵达兵主部是晌午,刚下车,竹阕乙还来不及和繁芜说什么已被兵主部大殿来的礼官叫走了。
繁芜随阿四等人进别院,正有些失落之际,忽然听到别院外传来说话声,阿四一听快步向院外走打听是谁来了。
府门处一少年牵着一个小孩,少年正在和别院外的守卫说话:“是少主要见你们家小姐,你快去通传一声吧!”
阿四瞥见那小孩,见状迎了上去:“少主请进!”
阿四摸着鼻子,去年春天少主借住竹部时才多大点啊,真是难为这位少主还记得他们家小姐。
“阿芜……”走进院子后,姜曳就开始喊,到底是因为一年多没见,声音中带着几分胆怯与压抑的欣喜。
繁芜本在收拾细软与衣裳,听见了,顿时放下手里的活,小跑出来。
那孩子长高了长大了不少,比去年春天瘦了许多,双下巴也在渐渐地消退。一双眉眼愈发长得精致,头发也乌黑厚重了。
“……姜曳?”她都有些不敢认了。
她这一喊,那孩子再无顾虑,挣脱开随从的手,直冲她跑来:“阿芜,阿芜,他们说你要来,我一直等,等到了现在。”
他说的好不委屈,连眼眶都红了,小手紧拽着她的衣裙不想松开。
繁芜牵过他的小手,看了一眼阿四他们,走到一边,红着脸问他:“你等我作甚,我总归是要到的,到了自然去找你‘请安’,倒是你,这么过来,和族主、和凤夫人说过没有,若他们派人到处找你,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看似生气,语气也有几分严厉,实则此时已蹲下将他滑至腰间的小披风解开了重新系好,又帮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
“也不知是在哪里拱过,都变成小花猫了。”她说着笑了起来,只觉得指下姜曳的肌肤滑腻若脂玉,手指实在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她一笑,姜曳以为她气消了,又得意起来,拽过她的袖子道:“阿芜,你去我的寝宫,我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快点跟我去。”
繁芜看天色午时还未过,也算是早着,于是答道:“那你等等我,我去换身衣裳。”
既然要过去兵主部宫殿那边,还是得去给凤夫人问声好,这是礼节。
得到她的同意,姜曳很是开心,便说:“我与木朗在门口等你,我的马车就停在外面。”
马车至兵主部大殿前,繁芜先去凤夫人寝宫拜谒凤夫人后,少主的奶嬷嬷带他们一行去少主的寝宫。
也是从奶嬷嬷这里,繁芜才得知竹阕乙要娶妻纳妾的事……而在此之前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过此事。
族主还真是好心给他安排了一妻二妾,齐人之福莫过于此吧。繁芜咬着唇,袖中手指已蜷在一处,指甲扎着肉也没觉得疼。
奶嬷嬷并不知道繁芜对此毫不不知情,见她如此神情自知是说错话了,连忙说道:“可能……竹部公子没提是顾及小姐的。”
繁芜有些头晕,心里却仍在腹诽着:他哪里是顾及我,他只是想着能多瞒着我一日是一日,应该是觉得我这般脾性会与新嫂嫂们不好相处,数日之前他还说我被他教养六年养得娇蛮,养得任性。
繁芜腹诽了一半,觉得胸口堵得慌,气得有些身体发抖,索性没再想下去了。
奶嬷嬷看出了什么,借口要去拿茶果子出去了。
这时姜曳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随从木朗,才开口问繁芜:“阿芜,他们还在说你不是竹部的小姐。”
繁芜又是一惊,她睁大眼,从没想过此事都已经传至兵主部了。
她自嘲一笑:“看来竹部府院的院墙比我想象的要森严。”
她待在那院子里,是什么风声都听不到!
“是谁说的。”
姜曳告诉她:“是长老,我打主殿过,偷听到的。”
繁芜皱眉,姜曳说的自然不会是竹部长老,他说的是兵主部的长老,可为什么她的事会让兵主部的长老议论啊?
“那你知他们为何这么说?”繁芜低声问他。
随从木朗看了一眼姜曳,姜曳挠头:“我不知道。”
“因为有人忌恨我哥成为大巫,所以想在我哥继任前传出竹部不好的传闻,让我哥受到非议,所以才有人将这些话传给长老们听的,少主别在意。”
她虽是这么同姜曳说,却早已紧张的坐不住了,小脸阴沉沉的。
流言都传到兵主部了,看来事情不小,恐怕远超她的想象,甚至还可能有人推波助澜。
她心下惶恐,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