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笙并不知幽十一此刻的失落，他在抚过怀中人脊背的同时，也在抚平自己波动的心绪。

这次他失态了。

或许是幻想格外地厉害，让他精神有些错乱了。

他思绪纷繁，一会儿沉浸在过去，一会儿又想起此刻的处境。

他想紧紧地抱住失去的一切，又后怕地意识到那些都还没发生。

于是，他时而疯狂，时而安静。

真是可怕啊，总感觉错乱到一定程度，恐怕连身边人是真是幻都分不清了。

他的疯症，会不会吓到孩子们？

裴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打算继续沉在这种情绪了。

于是他对幽十一笑了笑：

“外面雪很厚，待会去堆雪人如何？”

幽十一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裴笙。

————

阎七看了看披着雪白大氅站在台阶上的裴笙，又看了看雪地中在堆雪人的两个青年杀手，嘴唇张了张，竟是没了话语。

“十一，不用那么仔细，能看出是我就好了。小十，再起一个雪人，你来堆十一吧。那十一你弄完了就来堆小十，互换一下……”

裴笙看到他来，笑道：“小七，也去堆一个吧。”

阎七刚要拒绝，就见裴笙含笑望着自己：

“我希望我的身边有小七。”

裴笙的话仿佛意有所指，阎七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低下了头，无奈笑道：

“好吧，如您所愿。”

阎七走进雪地，幽十、幽十一看了他一眼，又各自低头忙自己的了。

阎七看着不远处仿佛监工的裴笙，暗自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下来抓起雪滚起来。

裴笙拢着袖，悠闲又“慈祥”地看着院中的一切。

杀手的手似乎格外稳，幽十一他们竟能将各自的神韵塑出来。

他们对他的雪人尤其雕琢得仔细，雪人“裴笙”微微勾着嘴角，竟有几分属于裴笙的温和和深沉。

对于他们自己，他们就要敷衍许多了。

不过，大抵还是能看出来谁是谁。

尤其，幽十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点红色，放在了雪人“幽十一”的眼下。

那颗微红的泪痣一下子就将幽十一区别出来了。

阎七雕琢的雪人，一点不像他现在的脸，或许是他现在的面容，本就不是真实的。

再看幽十一堆的幽十，裴笙微扬的嘴角落下了。

雪人“幽十”是笑着的，显得青涩而有活力。

旁边的幽十看着“自己”，竟异常地怔住了。

裴笙的目光落在幽十脸上，看到幽十的脸动了动，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幽十的反应让幽十一也愣住了，他连忙低声道：“对不起，我堆得不像。”

他一边说，一边将雪人的面部抹去：“我重新做。”

幽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不用，可幽十一已经动手了。

幽十一开始认真地按照此刻的幽十去雕琢，

幽十则在愣了一下后，对着幽十一的雪人进行修饰，却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阎七察觉到了这里面的微妙，他忍不住去看裴笙的表情，就见裴笙抬起了头，正仰望着头顶的天空。

他也跟着抬起了头。

或许老天将所有的重量都排掉了，所以天空格外地明亮轻盈。

白色的光打在裴笙苍白的脸上，阎七忽然意识到，裴笙的情绪变了。

明明刚刚还温和含笑的，为何突然变得满腹心事？

裴笙又不知道幽十和幽十一的事，对刚才的事，裴笙最多只是疑惑吧。

不该是这样子的。

阎七绝想不到，裴笙其实是知道的。

幽冥殿里，排名越靠近的人，关系越是密切，因为他们总被安排在同一个任务里。

幽十和幽十一在少年时便是搭档了。

幽十一是见过幽十的笑的，或许正是因为怀念，幽十一不由自主地把雪人做成了那个样子。

可幽十已不这么笑了。

导致他这么变化的源头，正是一场场血腥的杀戮。

幽十以前还有个搭档，就是上一届幽十二。

他们出任务时，幽十二身死，只有幽十回来。

从此，幽十就不笑了。

他与新的幽十二并不怎么熟，或许是因为总是在对方身上看到以前搭档的影子吧。

刚才幽十看到过去的自己，心中作何感想呢？

是怅惘，悲伤，还是无力呢？

看到这样的幽十，裴笙怎能无动于衷呢？

毕竟追根溯源，是殿主导致了他们亲近死亡的命运啊。

幽十大抵是十分痛恨死亡的，不然他不会那么明显地帮幽十三，以至于遭到了惩罚。

如果有得选，他这样的性子，更适合在家规严明的世家里，做端方正直的正道少年。

但是，孩子们，我很抱歉。

我没给你们选择。

无论是作为什幽冥，还是作为作者，我都有所亏欠……

————

裴笙看够了天，低下头时又是一派柔和笑意了。

他走进雪地里，对着几个雪人欣赏起来。

“大人，您觉得如何？”阎七笑眯眯问。

裴笙笑着点头：“出乎我意料地好，形虽未全，神韵却极佳。你们的手很稳。”

阎七听到“手很稳”的评价时，微微一笑，心想裴笙点评时，想的是他们的杀手身份啊。

这么想着时，忽见裴笙也蹲下，攥起一团雪，利落地将一个小人的雏形用雪拍了出来。

他和幽十他们俱是一惊，他劝道：

“大人，天凉，还是不碰的好。”

裴笙却笑着回他：

“别慌，我就随便捏捏，很快的。”

裴笙果然很快地用手指雕琢出一个半披着头发的小人，阎七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谁。

那张扬的嘴角，睥睨的狐狸眼，除了阎四，还有谁？

裴笙站起身来，将随手捏的小人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随后拍了拍手笑道：

“四儿不在京城，若是知道我们堆了雪人，独没有他的一份，怕是要跟我闹呢。”

阎七看着裴笙嘴边的笑容，蓦地觉得刺眼起来。

裴笙此刻竟还念着阎四，还把小雪人放在如此亲近的地方，看来那个家伙在裴笙心中的地位相当高啊。

阎七的心情忽然糟糕了许多。

他正低头掩去不快时，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惊讶地抬头，就见裴笙站在他的面前，笑着看他：

“小七给我暖暖可好？我听说，习武之人的内力可以制热。”

阎七将不快撇去，重新露出了微笑：

“不必听说，大人现在就可以试试。”

说着，调动了内力。

裴笙握了握回暖的手，笑叹道：

“果然很暖和呢，这武功，挺好用的。”

阎七想，裴笙身体这么差，恐怕以前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小就与武学无缘了吧。

裴笙就不遗憾吗？

为什么对他们这些幽冥殿出身的人并不排斥呢？

反而主动合作，放在身边贴身护卫自己的安全。

裴笙就不怕他们以江湖手段害了他吗？

如果殿主想夺取什么，抑或是害裴笙的性命，裴笙是没法反抗的吧？

传言中那位秦高秦大人就极其厌恶武林人，曾说过“侠以武犯禁”，希望朝廷出兵剿灭江湖大势力。

幽冥殿就是其中之一，所以阎七对此格外有印象。

与秦高相比，裴笙对他们的放心和亲近，实在是令人费解。

阎七留心了裴笙的表情，既不忌惮也不艳羡，只有淡淡的感慨。

这就是裴笙啊。

忽然一点也不意外了。

裴笙大概总是这个样子的吧。

阎七看着裴笙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无端地笑了笑，将之前的疑虑尽数抛去。

“走吧，用饭的时间到了。”

裴笙走向长廊上安静候着许久的管家。

幽十和幽十一跟在两人身后，一左一右跨进了长廊。

他们身后，四个雪人，不，五个，静静地矗立。

像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