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暮鼓之后便门扉紧闭,还有禁卫巡逻,能此时出现的,多半本身就是宫里人,只是不知是好是歹,意欲何为。
丹屏护在她身前,“娘子,不若您先回宫,奴婢领人去查看。”
再行几步便是颐华殿,守门的宫人再加上娘子身边的侍从,足以护娘子无忧。
萧芫略想了想,颔首,“多带两人,你自己小心。”
宫内外皇家禁军共十六卫,宫内更是经过重重选拔,个个儿都身手了得,重重防护之下,她其实并不觉得会是什么刺客之类,最多是个坏了规矩的宫侍。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宫侍,年龄竟这般小。
宫女虽说垂髫便可报名甄选入宫,可真正派活儿时都已长成,萧芫瞧着底下瘦小的女孩儿,几乎起了问责内侍省的心思。
小宫女跪下时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在漆陶问及来历年岁时,嚅嗫许久,才道:“回禀贵人,奴婢名唤松枝,年岁十五,自江南来,入宫已有……已有七八年了。”
“十五?”萧芫蹙眉。
她暂且将心中疑惑按下,有关年岁,之后她自会使人查证。
“那你缘何在宫禁后偷偷来此?”
松枝用衣袖抹了把脸,情绪稍好些,回话还算利落,“奴婢听闻黔方洪灾,奴婢家人在奴婢入宫后都迁到了黔方,奴婢实在担忧在房内哭泣,同住的几人嫌奴婢吵,便将奴婢赶了出来,出来不慎迷了路,就没能在宫禁前赶回去……”
她磕了个头,“贵人娘子,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萧芫面上看不出动容,肃正道:“宫规森严,赏罚分明。我允你留一夜,明日一早,我会遣人将你送去宫正处。”
松枝顿时大喜,叩首都显得真心多了。
她不敢奢望素未谋面的贵人能帮她遮掩,被带进来时,她不知多么害怕会被当作贼人送到禁卫处置,贵人能收留一夜再将她送到宫正处,已是格外开恩了。
而之后的经历对她来说,更是如同美梦一般。
宫正那里她没怎么辩解就得了最轻的处罚,她正好奇为何待她如此宽宏时,她所在尚宫局来人,径直将她带到了尚宫面前。
她此时才知,昨夜误打误撞去的地方,竟毗邻未来皇后,太后侄女萧芫萧娘子的颐华殿,而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女,竟能有幸面见贵人尊颜,沾了贵人的庇护。
要知道,而今宫中,可以说除了太后与圣上,最最尊贵之人就属萧娘子了,连公主都要避其锋芒。
隔了几日,她刚在宫正处交了差,便被拉去尚宫住所,沐浴更衣,好几人将她上上下下拾掇妥当,嘱咐了一箩筐的话,尚宫亲自带着她,去了……
……竟到了慈宁宫!
松枝被轻推一把,“快跟上,莫乱瞧。”
松枝忙低眼,快行几步上了石阶,心中震撼。
竟是慈宁宫,她不敢多问,也不知带她来此是为何事。
萧芫正将自己所作“出师礼”给姑母瞧,几句言语逗得太后大笑,听到漆陶所禀,给姑母解释两句,到了侧边的隔间去见。
隔间里,金阳被软烟罗的窗纱模糊成柔柔一团,暖暖盈照着湘妃矮榻,裙裾摇曳而过,佩饰叮铛悦耳,一切在松枝眼中,都似一场绮丽的梦。
萧芫轻倚团方引枕,曼声唤松枝的名字,让她抬起头来。
松枝抬首,一瞬恍见天人。
几日前因是夜里,加上太过惶恐,她不曾清晰瞧见萧娘子容貌,此时暖阳之下,眉眼面庞格外清晰,端的是明艳美灵,不可方物。
她身为尚宫局的宫人,自小学习诗书礼易,竟头一回发觉自己言语之匮乏。
又或太过震撼,让她忘了该如何形容。
萧芫唇边噙着柔婉的弧度,压下了几分容貌带来的凌人盛气。
音色明亮矜傲,吐字却缓:“我记得,你是尚宫局司记司底下的宫人,因自幼对诗书典籍颇有天赋被选入宫中,不知可愿来颐华殿,辅宫务簿册出入之事?”
这句话,就好像天上砸下了琼桂玉枝,在她面前铺了一条通天道。
松枝愣了一瞬,脱口而出:“奴婢愿意!”
一时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复又行了个大礼。
萧芫虚扶一把,浅浅嘱咐几句便与次首坐着的尚宫女官交谈,侧面提了提即将接触宫务之事,并着人将预备好的小礼送上。
漆陶客客气气送尚宫出去,同时唤人先将松枝带回颐华殿。
说是辅宫务事,可松枝毕竟未曾接触过,总要调教一番后才能得用。
少则半月,多则一载,端看松枝天赋才能如何。
丹屏在旁看着,想起前几日花钿之事宫人的惶恐模样,趁没人时悄声询问漆陶,“阿姊,咱们娘子……经常会做这样的事吗?”
宫中选拔指派宫女自有一套完整的章程,少有破格的。
漆陶摇头,“这还是头一回。若放从前,将人立时送去禁卫处都是轻的。”
“那为何……”丹屏歪歪脑袋,实在想不明白。
漆陶看了丹屏一眼。
回想这几日接触下来她直爽简单的性子,加上是太后送来的人,方才道:“可能是松枝的模样让娘子想起了幼时,加上她祖籍江南,娘子才心软的。”
丹屏想了想,明了点头,突然感到有些难过。
她来之前对娘子亦有了解,知道娘子幼时不易,也知道娘子已逝的生身母亲储江雪,便是自江南而来。
娘子到底还是在意的,在意到就算只是一抹相似的影子,都能一反常态地心软。
此刻再想二公主对娘子所为,丹屏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愤怒与残忍。
若下回再碰到这样的事,都不用娘子出手,她也要让那人十倍百倍地不好过!
……
漆陶所说,是萧芫行事的原因,但只占一小部分。
她真正所为,是黔方洪灾。
颐华殿书房内,雕莲瓣纹的白釉烛台蜡泪堆叠,明亮的烛光下,萧芫坐于金丝楠长案前,笔尖舔墨,在纸上潦草地梳理思路。
字迹潇洒写意,竟是草书。
这是她少时少有的反叛。
李晁管她太严,最不让练什么字体,她就偷偷练什么字体,哪怕要付出多几倍的辛苦。
只是前世,哪怕是姑母,哪怕身边最贴身的侍女,都不曾知晓。
重生一回,她再不想用李晁的眼光束缚自己。
佛经公文之类自是要用正经的楷书,可是抛却这些的其它所有,她都要以自己的喜好为主。
挥毫落纸,行笔肆意洒脱。
萧芫将这几日从姑母处得知有关黔方洪涝的消息,及从松枝口中询问到的风土人情一一写上。
最后,是她前世有关于此的记忆。
她最担忧的,并非洪涝本身,而是前世因为赈灾掀起的震惊朝野的贪墨案。
但那时她因落水之事被拘在自己宫中,就算有所听闻,也都是些浮于表面的消息,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姑母因此的震怒。
她从未见过姑母那般生气,铁血手腕下,朝堂在几月之内就空了一小半。
好容易肃清后,姑母却病了,病得昏沉了好几日,她侍奉在旁,头一回见姑母那般虚弱的模样,仿佛天塌了一样,怕得日日躲起来哭。
也是从那时,李晁开始不经姑母之手独自处理朝政,可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还是要经常询问请教姑母。
并非是他才能不够,而是几十载的经验之差。
姑母就仿佛这个偌大帝国最高最坚实的那根支柱,哪怕只是些许摇晃,也是一番天塌地陷。
同样,也是她的支柱。
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可是……
萧芫单手撑着脑袋,看着面前几张字,挫败地叹了口气。
那些复杂的朝事向来看得她头大,前世更是任由自己的性子能避则避,便是就在她耳边,她不想听的时候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都要一个时辰了,她愣是半点有用的都没想起来,唯一一个,还是以结果逆推出来的监察御史。
前世淑太妃与二公主李沛柔因母族获罪牵连,李沛柔还来求过她,她才有些印象。
淑太妃又只有一个兄长,也就是李沛柔的舅父,监察御史。
于是也只能是他了。
而能牵连到宫中太妃与公主的罪责定然不小,所以,监察御史很有可能是贪墨案中极为关键的一环。
正思索着该如何查探,便闻房外漆陶提灯过来敲门:“娘子,夜深了,该歇息了。”
萧芫应了声,将几张纸叠起来舔上烛火,熊熊燃起后丢到铜盆中,看着它们被迅速烧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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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送暖,新芽渐长成了嫩叶,春花亦渐次盛开,成团成簇,捧起一片盎然春意。
给女夫子的出师礼萧芫预备再添一幅画,一幅春日的花团锦簇图。
因得知夫子欲出门远游,踏遍大好山河,她便想以此画祝夫子前程似锦。
人生不止在庙堂之高,前途也并非只看封侯拜相,也可远在山河间,在看遍风光的宽广胸怀里,只要心间充实、满足,脚下所踏,便是似锦前程。
她选了阳光最明媚的一日,御花园内百花盛开,她在中央的沁芳亭内,叮嘱让人守好御花园四面入口,等闲莫要放人进来。
沁芳亭不大,四面通透,亭柱蟠龙蜿蜒,梁脊精美,漆陶素知她所爱,提前很久就将亭中布置好了。
亭内摇身一变,彩绣辉煌,袅袅熏香中,轻薄的海天霞帷幔翩翩起舞。
她坐于矮榻,书案上端放着长长的白宣,四角以圆形的兽首乌木镇纸。
真正作画时,萧芫都不需怎么抬头,只凭感觉将心中景色以笔描绘纸上,只有再需灵感皴点山石细节的时候认真观察一会儿,便又是久久埋首。
说是画御花园的百花景,倒不如说,是画她心中的景色。
所以用色瑰丽大胆,风格写意流畅,浓艳得不似人间。
最后正待以墨题诗落款,却发现砚中已干,搁笔有些疑惑地回头,“漆陶?”
不防一抹暗色拥着金黄映入眼帘。
抬眸,李晁正负手看她的画,察觉她的动作后目光移来。
一刹,四目相对,耳边寂静得只余莺啼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