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的事一点都不复杂。
从最开始到现在,小石头了解得七七八八。
这个家很怪,祖父不管事,祖母终日在佛堂念经,父亲吃喝嫖赌,若不是有偌大的家财撑着,只怕全家人早就流落街头,至于母亲与姨母,明明是双生姐妹,还同嫁一户人家,各自占着一间小院却从不来往。
小石头五岁时曾听乳母说过,母亲与姨母从前的关系很好,同吃同睡,巴不得化为一体。
这么亲的姐妹,怎么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
而自己,明明是个姑娘,为何母亲却要让自己作男儿打扮?
年岁渐长,她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说,母亲要她假扮男儿是因为姨母家的哥哥,她比哥哥晚出生一月再加上哥哥的父亲原本就是金家的长子,家财理应继承给哥哥,但母亲不甘心,从小的女扮男装只是为了将来的一个机会。
一年前,机会到了。
梦乡全城感染疫病,哥哥自小身子弱,一染上就是重症,姨母每日不眠不休照顾,不久后也身患重病。
那夜,小石头听到母亲大笑,笑姨母有命无运。
她没有为姨母和哥哥去拜神女,不过求了一帖补药,药性猛烈,当晚哥哥就没了。
她原本还想端给姨母,却不知是顾念多年姐妹情义还是想折磨姨母,她并没有让姨母喝下。
说来讽刺,一个唤醒他人噩梦,心本该至纯至净的人却有如此歹毒的心思。
母亲用同一招害死姨母的丈夫又害死她的孩子,如此狠毒,小石头害怕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可谁会在意她一个小孩。
一日深夜,母亲来到她房里,笑着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道:“我的孩儿,你莫怕,娘亲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哥哥一死,你便是金家唯一继承人,娘亲会解决掉你父亲,到时你便可恢复女儿身。谁说女儿就不能掌管家业,这个家再让你父亲这样败下去,咱们娘俩就要喝西北风了。莫怕莫怕……娘亲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是了,无论她有多恶,她总归是她的母亲,是世上最爱她的人。
“你母亲害死我丈夫又害死我儿子。”沈玉容瞪着眼睛,手上力道却渐松,“她把我害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杀她算是便宜她了。”
小石头看着眼前的姨母,又回想起母亲死前的样子,母亲一生要强,从不允许自己失态,她死前特地打扮了一番,穿上了最喜爱的红衣,戴上最珍贵的首饰,抹上胭脂,就算被一剑穿心,也比眼前的姨妈要体面多了。
沈玉容狞笑着,一掌掴在小石头脸上,还不等小石头反应,她的另一半脸也多了一掌红印。
“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贱骨头!”沈玉容咒骂道。
小石头没还嘴,只静静看着她。
“你也该为你母亲偿债!”她抓起小石头,继续飞奔。
她没再咒骂,转而哼起了摇篮曲,小石头从没听过自己母亲唱过,这会听到脑海中不由得涌现姨母抱着哥哥哄他睡觉的画面,姨母声音温柔好听,哥哥很快被哄睡着,连梦里都是笑容,只可惜如今姨母的声音嘶哑,这首摇篮曲也不成调。
声音在风中变得模糊,最终消逝于风中……
极狭窄的通道,再过数十米有一处断崖,断崖之下便那道士的老巢,想要逃脱,必须要在这之前。
至于后方……
小石头眼睛一亮,风雪中那三个人影不正是许祎几人。
“许姐姐,救命!”小石头大喊,不住地挣扎。
沈玉容眉头一皱,回头瞟了许祎几人一眼,又望向前方断崖,只差数十米,料想这几人来不及挡她,便没放在心上。
许祎看出她的意图,她离沈玉容尚有百余米距离,追肯定追不上,她念动口诀当机立断利用剑气将前方山崖积雪震塌,挡住了沈玉容的去路。
沈玉容没料到这场变故,匆忙之下,正要起身躲避,忽地感觉脖颈一凉,她伸手去摸,黏稠的液体粘在她的手上,是一片鲜艳的红色。
她不可置信看向抱在怀里的孩子,“你……”
小石头手里握着一根簪子,簪子的尖端刺进了沈玉容的脖子,鲜血自她的指缝溢出,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她第一次感受到温度。
“姨母,”小石头抱紧沈玉容,在她耳边道,“哥哥永远回不来了,那个道士是骗你的,他连自己身体都没办法控制,他说的方法就算可行,你也不想让一个儿子变成女儿吧。”
沈玉容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眼睛瞪得更大,小石头也睁着大眼睛,眼中只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懵懂,然而她一边抱着自己的姨母,一边将簪子刺得更深。
仿佛过了很久,沈玉容终于回过神来,咧开嘴忽然释怀地笑了,在众人还未及时做出反应时,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
“小石头!”
阿烛惊呼。
几人连忙奔到崖边,山崖深不见底,掉下去必死无疑,突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
“救、救命……救命!”
几人向下一望,只见小石头死命抓着一根树枝,脚悬在空中荡啊荡的,当真是看得人胆战心惊。
*
李星然忍着疼痛去看眼前的人。
他虽笑得瘆人,眼神中却不见情绪,无悲无喜的活像一幅没有生气的画,他的相貌可说是儒雅俊秀,五官中的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常人见到他的第一印象一定是好看,但看久了就会发觉这人不真实,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是……谁?”李星然咬牙问道。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落,她能感受到,自己已快到极限。
那人张了张口,吐出三个字。
“赵轩齐。”
赵轩齐?
李星然一怔,这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她确定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得罪过这人,好端端的抓她来做什么。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赵轩齐道:“我需要你。”
言简意赅四个字,偏偏李星然听懂了,跟苏辞、蛇妖一样,抓她来献祭的。
“我、我是……嘶……”我是什么唐僧肉吗?
李星然想这样说,但她太疼了,疼得只能发出气音。
铁锈味从喉咙涌到了整个口腔中,逼得她吐出一口鲜血,她从没有一次像这样感受到死亡的危险,分筋错骨的同时,她感受自己的灵魂像被人抽走。
像溺在水里,不能呼吸。
突然,这人动作停了。
李星然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大口大口喘着气。
赵轩齐盯着她,眼神中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嘴角却扬起了一抹嘲讽。
李星然看不懂他表情的变化,只心底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一道掌劲自他背后袭来,赵轩齐躲也没躲,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攻击,他缓缓背过身,李星然看到他背后衣料破裂,背部出现了几道裂痕,却没有一丝血迹。
有一人自尸山中走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正是萧悦之。
见到这副景象,她也是一惊,远远望向李星然,两人眼神相触,做了个短暂的交流后,她也不废话,手上运力,直直朝赵轩齐攻了过来。
赵轩齐冷哼一声,一甩拂尘,出掌迎向了萧悦之。
两人功力强劲,尤其是萧悦之,一出手便使出了全力,掌劲相冲瞬间,击倒了一处尸山,李星然更是被震得脑子嗡嗡响。
萧悦之于半空中稳住身形,落在一具尸体旁,赵轩齐则足尖一点,跃上尸山。
未有片刻喘息,两人皆运起力攻向了对方,这两人交手,皆未用兵器,一迎一还,不相上下。
李星然挣脱了绑住自己的绳索,一边观察地形,一边注意着那两人,瞧着瞧着,她便发现出不对,赵轩齐能每一次料到萧悦之出手的招式或者说他与萧悦之的招式简直一模一样。
萧悦之也察觉到了巧合,不可置信望向眼前的人,“师、父?”
赵轩齐勾了勾唇角,借用拂尘缠上她的手臂,萧悦之立时感到一股尖锐的刺痛,伴着一声脆响,她的手臂被折断了,正好是左手,没有皮肉连接,眼看着小臂要掉下来,她只好抽出右手,先在左手上施了个咒术,赵轩齐没放过这个机会,手上拂尘一扫,攻在萧悦之小腹上,萧悦之立即被震出几米外,吐出一口血来。
“悦之,多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
“真是你……”萧悦之捂着伤口颤颤巍巍站起身,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抖,“师姐、子筠还有这么多同门兄弟姐妹都是你害死的?”
赵轩齐道:“悦之,你的记性太差了,你师姐是被你师兄杀死的,九曲峰的弟子是被乐渺心害死的,至于孟子筠,我亲眼看着他活着离开,谈何害他性命。”
“悦之啊,为师至始至终没有害过一条性命,反而是你,手上沾满血腥,孟氏一族皆亡于你手。”他望天轻叹了口气,“也罢,今日为师就替孟家报仇,除了你这凶手,以告他们在天之灵。”
赵轩齐手举拂尘一步一步逼近她。
萧悦之手脚发冷,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即便知道自己该出手反击,可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泪水滴落在地,混于一片血水中,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过去这么多年,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怎么到这种时候了,还是这么不坚强。
“为什么?”萧悦之忍不住喊道,“为什么是你?!你已经是当时仙门最德高望重的仙长了,有权有势有名有利,你还想得到什么?!”
“他们都是无辜的,无辜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