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百年前——”
“妖女苏漪离经叛道、自甘堕落,当众叛出师门青炼山,入坠夜城率群魔为祸。”
“终被昔日师兄微玄圣子亲手所诛……”
云山脚下,依云镇。
正值酷暑天气,茶楼里聚了不少躲懒纳凉的闲人。说书台上,白胡子老者语调顿挫起伏,讲着修真界耳熟能详的旧史。
开场白还未叙完,便有客人嬉笑道:“又是这些,我家六岁小儿都能背了,说点新鲜的吧!”
此话一出,不少人起哄应和。
那说书老者想必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倒也不恼,老神在在地一捋胡须。
“那,老头子今儿就给诸位说点新鲜的。”
他神秘一笑,慢悠悠开口:“人人皆知妖女与圣子曾是同门师兄妹,后来反目成仇。那诸位可曾听闻,二人间其实还有过一段痴缠纠葛呐?”
“据说,妖女在青炼山时便对圣子芳心暗许,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圣子一心守道不染情爱。妖女爱而不得,心生不甘,这才赌气出走……”
台下人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正盼着下文,这时,二楼落下了一道清凌凌的声音:
“说书的,你讲的怎么与我知道的不大一样?”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面似桃花的少女,眉点朱砂,发穿红绫,一袭绯衣明媚如春光,裙面绣着活灵活现的金线锦鲤。
“原来是云山的小仙姑。”
说书人道出她的身份。
那位是如今云山师祖座下最小的徒弟,芳名晓羡鱼,山上山下对此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相反,她人如其名,咸鱼一条。
晓羡鱼的原身本是一尾池中锦鲤,后来意外受到云山师祖的点化成精,得以入道。
但她法术低微,难堪大用,随师祖入云山十七年,空涨岁数不涨本事,连云山主修的魂术都学得七零八落,年年考核吊车尾。
镇上百姓世代受云山庇佑,对山上的修者向来尊敬,哪怕对着此等中看不中用的吉祥物,也都恭唤一声小仙姑。
“小老儿说的都是些野闻,当不得真。”说书人朝她拱手一揖,“小仙姑乃玄门高士,阅仙籍秘典无数,自然比我这小老头见多识广,还望赐教。”
晓羡鱼对此等闭眼瞎恭维十分受用,当真“赐教”道:
“我怎么听说,是那圣子对苏漪死缠烂打,苏漪不爱搭理他,嫌他烦才跑去的坠夜城?”
“……”
鸦雀无声。
说书人睁圆了老眼:“小仙姑,这……这等玩笑话可说不得。”
“是啊,小仙姑。”看热闹的旁人也应和道,“圣子应天授命,乃唯一真仙;妖女身怀魇骨,是千年祸害。圣子怎可能对她……”
“就是就是。”
晓羡鱼秀眉一挑,正欲再说什么。这时,一个少年急匆匆跑上来,附到她耳边悄语:
“小师叔,师祖有令,让您快回山。”
晓羡鱼顿了顿,下意识摸向腰间,发现传讯的玉牌忘带了,难怪师尊派人下山寻她。
“你可知他老人家找我何事?”她压低声问。
师尊由着她闲混度日已久,难得有正经事情交代。
“好像是有什么任务,”那少年回答,“上午瑶州商家的人突然到访,火急火燎请师祖出手救他们的小少爷,说是商少爷遭阴魂附体,要驱邪呢。”
“商家……”晓羡鱼想了想。
瑶州的修仙世家,地界上来说受六大派之一的云山管辖,而云山精通魂术,最擅解决鬼怪邪事,找云山帮忙合乎情理。
晓羡鱼哪怕是吉祥物,也是云山派的吉祥物,见识过的鬼物不会少。若只是寻常的阴魂附体,一般用不着请她师父那样的人物出手——商家修仙世家,除祟的办法肯定不少。
既然拿那附体的阴魂没办法,想必它很是厉害难缠。
难不成师尊还没放弃她,想让她从旁观摩学习他是如何超度此等厉鬼的?
晓羡鱼觉得多半就是这么个事情了。
她探出半个身子,从楼上抛下两枚铜板,精准无误地抛进了说书人面前的铜盘中:
“你的故事不够有趣。下回,我再来给诸位讲讲那两人的风流韵事,细节多多、刺激得很呢——”
扬长而去。
一出茶楼,少年便忍不住开口:“小师叔,您以后可得紧着点胡说八道了,万一传出去叫青炼山的人听到了,跑来问罪怎么办?”
“天下第一仙门,哪会这般小心眼。”
晓羡鱼拍拍他的肩:“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这些就全是胡说八道了,指不定还有几分真呢——哎!前边卖糖葫芦的出摊了,看看去……”
两刻钟后,云山主殿。
往日清净的大殿难得热闹,商家来了不少人,家主也在。
晓羡鱼瞧见大殿中央放着一把椅子,瘫坐在椅上的少年穿金带玉,一派矜贵模样,然而面透颓色,眼下乌青惹眼,似很受折磨。
想必就是那位阴魂附体的商家小公子了。
晓羡鱼打量着他,发现他虽然精神不济,但也仅此而已。
从前她见过的那些被厉鬼纠缠之人,形容要比这恐怖严重得多。
且不知为何,那商公子周围明显空了一大圈,一道前来的家仆也好,他爹家主也罢,与他都保持着至少十步距离。
颇有那么一点躲瘟神的架势。
“小咸鱼,你过来。”
主座上鹤发童颜的仙师冲晓羡鱼勾勾手。他便是云山师祖,辞云真人。
晓羡鱼凑到他近前,狗腿地递上手中冰糖葫芦:“师尊,特地给您买的,尝尝?”
“胡闹。为师叫你回来是有正事。”
辞云真人睨她一眼,似有责怪,然而手还是诚实地接过了那串糖葫芦。
然后他轻咳了两声,正色道:“那位商公子十日前因不慎落水染了风寒,体虚之下意外招得阴魂入体。你且去他近处,看看有无异样。”
晓羡鱼一愣——难道不是让她回来旁观的吗?
她眨眨眼睛,倒也没多问,在众人焦点下转身走向大殿中央,绕着椅子转了几圈。
商小公子虚弱地抬抬眼,目光落到来回踱步的少女身上,皱起眉,有气无力地说:“她行不行?”
十步外的商家主连忙训斥他:“宴儿不得无礼,那位可是辞云真人高徒!”
商宴头扭到一边去,闭了嘴。
谁知晓羡鱼丝毫没介意,反而笑眯眯道:“哎,商公子很有眼光。我确实不行,什么也没看出来。”
商宴:“……”
众人:“……”
辞云真人扫了旁边弟子一眼,那弟子会意,动作熟练地燃起一炷香。
辞云真人道:“小咸鱼,你从此刻起待在商公子身旁十步内,且坚持一炷香功夫试试。”
晓羡鱼不知师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方才她孝敬的糖葫芦。
好吧,又不难,待上一会儿就行了。
晓羡鱼盘腿坐下,将储物囊摆在膝前。
她每回去镇上都会买许多小玩意,绝大部分是吃的。晓羡鱼旁若无人地掏出了一只烤鸡。
商宴原用余光冷眼瞧着她,见此情形忍不住开口:“你一玄门弟子,口腹之欲倒不小。”
“商公子这就不懂了,欲望有罪,美食无罪。”
晓羡鱼拆开紧裹在外的油纸,香气顿时散发出来。烤鸡热腾腾、香喷喷,外皮油亮微焦,刷着色泽诱人的蜜汁。
“……满口歪理。”商宴轻哼,“我劝你还是别吃东西……”
晓羡鱼扯下一只腿,送入口中。
商宴话音顿止,紧紧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她剔净骨头,将鸡肉咽下喉咙,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你……”
迟疑片刻,他问:“……你没事吗?”
晓羡鱼不知他为何这副反应,莫名地反问:“我应该有什么事?”
未等商宴解释,旁观的商氏门人便七嘴八舌地探究起来:
“没被骨头划伤?”
“没被肉噎到?”
“那鸡没馊没生虫子?”
……
晓羡鱼:“……”
什么情况?
辞云真人静观一切,似乎有些意外。他回忆起往昔:“我游历人间时,曾在一偏远地带听说一种说法——”
“那里的乡民认为锦鲤可带来好运,若有谁觉得自己最近诸事不顺,便会祭拜或饲养锦鲤来祈求转运。我本认为这说法虽有趣,却并无根据。但现在看来,或许真有几分玄妙在其中。”
晓羡鱼就是锦鲤成精,听得出师尊这番话是在说她运气好,却没懂话音之外的意思。
她在运气方面确实有点玄乎。当年,她分明只是小小池塘里的一尾胖锦鲤,平平无奇,灵智不通,除了会争食没有多余的本事。
昔年辞云真人游历四方,有一回路过那片池塘,见水中游鱼肥美,便一时起了兴致,向一旁垂钓的老人家讨了点饵料,朝池中撒去。
结果一时不慎,手一抖,连同袖兜里的灵丹也抖掉了一粒,“噗通”落入水中,正好让晓羡鱼给抢到了。
就这么莫名其妙开了智,成了锦鲤精。
辞云真人懊悔不已,生怕乱赐仙缘会有后劫。但木已成舟,他也只好将晓羡鱼给带回了山。
经过十七年,他对这个手抖捡来的便宜徒弟倒是生出了实实在在的师徒情谊,哪怕她胸无大志,也当吉祥物养着。
知道这点渊源的人,谁不叹一句晓羡鱼运气好,这等天大的漏都叫她捡了去。
……但这些都和她平安无事地啃了只鸡腿有什么关系?
主座之上,辞云真人广袖一拂,袖中飞出一道流光,遥遥落到大殿中央。
下一刻,一柄黑面银骨的伞在商宴头顶上缓缓撑开。伞沿垂红绸,绸间悬金铃。
那是辞云真人的法器“闻铃伞”。
闻铃伞下,百鬼现形。
当值晌午,艳阳高照,盛夏季节里一日最热的时候,莫说鬼了,连人都害怕。
然而伞开的一瞬间,暑气便顷刻散尽了。
渗骨的寒气以商宴为中心漫开,仿若万千根冰针齐发。他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
“他、他出来了——”
商宴牙齿打颤,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一字一抖。
叮铃、叮铃、叮铃。
金铃不急不徐响了三声。
令人魂牵的空灵清音像是撞在了心间,晓羡鱼心头微跳,抬眼看向悬空的黑伞。
古玉握柄上,渐渐勾勒出一只极苍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