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没怎么,就是久闻此地凶名罢了。”
晓羡鱼想了想,转头瞧了一眼奚元:“你听说过那里么?”
奚元搭下眼皮。分明是他挑起的话题,却不知为何在她作答后,似乎变得有些兴致不高,低懒地“嗯”了一声:“略有耳闻。”
——幽都山。
若说妄海是妄鬼归宿,幽都山便是凶灵集聚之处,也是鬼界王都。
虽为王都,但那原本是个混乱不堪的无主之地。直至百年前厉鬼出世,强势入主幽都山、镇压群鬼,成为无上鬼君。
鬼王出世,人皆惶惶,仙盟还特意为此下发过玄色围剿令。行走于这世间的人或鬼,没几个不知道幽都山之名。
赵锦宁显然也听说过,虚影之中的他问道:“那里不是鬼王巢穴么,姑娘去那险地做什么?”
云秀微微颔首,神色间流露出傲然之意:“自然是追随鬼君大人,做鬼上鬼。”
一只很有梦想的鬼。
赵锦宁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在人家袒露梦想时发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容易显得含带嘲讽之意。然而赵公子眉目温润,气质俊雅,这么一笑,丝毫未叫人生出反感。
因此云秀并未恼怒,只是困惑道:“你笑什么?”
“姑娘志向远大,在下深感钦佩。”赵锦宁温言道,“只是,那幽都山鬼王传闻性情残暴,丝毫不将同类放在眼中。姑娘跟在他身边,岂非伴君如伴虎?”
“这有什么的?鬼君那么厉害,凶点就凶点了。”云秀毫不介意,“他若是如你这般一脸弱相,跟个小白脸似的,我才要嫌弃呢。”
就连那些高阶凶灵都对那幽都山鬼君惧怕得很,背地里连提都不敢提上半句,生怕被他感应到前来索命,她这小小的孤魂野鬼倒是霸气无畏。
赵锦宁笑了笑,并不恼,反而温和劝道:“我知道有个仙门叫云山,据说那里的仙人会为亡魂化执念、了夙愿,是个很好的去处。姑娘,你去那里吧,请仙人渡你轮回往生。”
“下一世,定能锦衣玉食,富贵平安。”
他话音落下,云秀便愣住了。
场景自这一刹那飞速变幻,晓羡鱼抬眼,瞧见一幕幕碎散的画面。
那是云秀的生前回忆,走马灯一般回溯着她短暂也漫长的一生——
出生在某个偏远山村里,被家里卖给人当奴隶换银两。在主人家遭打遭骂,生存艰难,很快便逃了出来,一路流浪、乞讨、和狗抢食。
为了过得好些,她往脸上抹泥,掩藏起容貌装成男人混入臭烘烘的乞丐堆,熟料乞丐堆也分三六九等,她瘦弱无依,在里头是最低等的,吃食分不到,反倒要将讨来的银钱上交。很快便又逃了。
有一回饿得不行,偷了人家的一个馒头,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狼吞虎咽地咬着脏兮兮的馒头。
最后沉默地死在一个雪夜,尸身被大雪掩埋。
她确实是饿死的……又或许是冻死的。
孤苦无依的小乞儿向往绝对强大,她想,只要会打架,或许她就能过的好一些,不会再被欺负。
于是死后,她也宁作恶鬼,想要追随最强的鬼王,哪怕成为强者座下一条人人唾弃的恶犬,也比受欺凌强。
只是良善往往是刻进骨子里的,大多善良的人宁愿在痛苦中寻求自我的终结,也不愿背负罪孽。
云秀死了很久,变成鬼亦很久。
她一个人也没杀成。
生前画面消散。雨声纷杂的破庙里,云秀安静望着满眼真诚的赵锦宁。
她郁闷地心想,这回自己又要失败了。
她明明下定了决心,怎么总是这样。
云秀心烦意乱地收回手,转过身,纤细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中,即将消失不见。
赵锦宁怔了怔,脱口问道:“姑娘,你去哪里?”
云秀一顿,回头狠狠瞪他:“不杀你了还不行?你想被我吃掉么?”
“等等,”赵锦宁看着她,“多谢姑娘高抬贵手,我答应要供给你很多香烛,不能食言。只看姑娘……还要么?”
云秀歪头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似乎不错。
她大恩大德放他一马,收点谢礼也是应该的。
云秀下巴一抬,冷然直言道:“那我要最好的,最贵的那种。”
赵锦宁笑起来:“好。”
*
云秀自此开始跟在赵公子身边。
行商一结束,他便亲自去买了九十九根香烛,打算一天给云秀供一根。
“为什么是九十九根,不是一百根?而且就不能立刻全给我烧完么?”云秀抱着香烛,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吝啬鬼。”
赵锦宁只是含笑提醒着:“云秀姑娘,当心吃撑了。”
鬼吃香不会吃撑,倒是会醉。云秀晕乎乎地倒下来,蜷成一团,嘴里嘟囔着:“吃完这些,攒够力气,我就去幽都山……”
赵锦宁望着她,轻柔地道:“去云山吧,我送你去。”
云秀捂起耳朵:“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这位赵公子,我看你才该去云山,看谁都想渡一渡。怎么,外头那么多孤魂野鬼,你这大善人怎么不一只只劝?”
赵锦宁一怔,似反应过来自己讨嫌了,垂下眼:“我多言了,抱歉。”
云秀的话虽是嘲讽,但赵公子确实也是个大善人。
他常做慈善,接济穷人,却从不爱留名,会借旁人之手。云秀起初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子,然而亲眼目睹过以后,她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这样的傻子。
云秀有时候想想,都忍不住眼红——怎么天底下的好人她生前一个也遇不到,死后反而见着了。
但云秀有些讨厌这样的人,他就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叫人见了总要惦记自己的瑕疵。
云秀想不到原来一身光明也能刺伤旁人。
她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香烛耗尽,她赶紧从他身边离开。
只是一日又一日过去,香烛还剩没几根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是讨厌这样的人。
对于一个死在凄寒雪夜的人来说,对温暖感到贪恋是必然的。
云秀畏惧这种“贪恋”。
她飘游无依,做了那么多年的孤魂野鬼,听过也见过不少类似的故事,鬼对人生出感情,没有一个好结局。
再说赵锦宁自有他的大好未来,不是会和妖鬼厮混的人。
他身为富商之子,自幼跟着赵老爷四处谈生意,颇有经商之才,年纪轻轻就接管了家中好几处产业,做得比赵老爷还要好上几分。
这么一个温润如玉,腰缠万贯却无半点铜臭的人,说媒的自是一茬接一茬。
只不过赵锦宁总是客气婉拒,看起来对成家没什么想法。
云秀问:“你是不是不行?”
赵公子望着她,难得地沉默了。
云秀一脸惊奇——她跟在他身边那么久,终于找出了一个把柄,纳罕地很。
她同时借机敲打自己:“不行的男人有什么好留恋的?没出息!”
云秀对赵锦宁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他对此倒不怎么介意,只是关心她为何心情不快。
直到香烛还剩最后一根时,云秀跟着赵锦宁出了一次门。
那一天,马车遇到拦路打劫的匪徒。
随行的护卫倒了一片,当染血的长刀最终架在了赵锦宁的脖子上时,云秀在光天白日下现了身——以她最吓人的形态。
护卫也打不过的劫匪,在她凭空出现后轻飘飘的一瞥之下便尿了裤子,连滚带爬跑开。
云秀回身,用她那副皮包骨、满身冻疮与伤疤的模样面对着赵锦宁。
那是她的死状。
阴物天性畏惧日光,云秀这样低阶的孤魂野鬼尤甚。炽烈的阳气在她身上炙烤,灼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猩红斑痕,诡异骇人。
“还夸我好看么?”云秀笑了一下。
赵锦宁呆呆地望着她,眼睫轻颤。
云秀寻思片刻,觉得他多半是嫌自己难看了——虽说她一开始那模样也并不如何美,但总比现在好得多。
男人终归是男人。
云秀对此毫不意外,她慢吞吞地将最后一根香烛吸尽,然后思考着该如何去幽都山。
赵锦宁却突然开了口。
“云秀姑娘,”他轻声说,“你还愿意要我的香烛么?”
云秀愣了愣。
过了很久。
她垂下眼睛,点了点头:“……我要。”
“再要九十九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