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翠色缭乱,青黄交错,两人都换上了显眼的大红窄袖圆领袍,以便能确认对方方位。
景霖手腕翻转,剜了个漂亮的剑花,他在马厩挑了匹顺眼的马,正牵着绳子在山脚下等宋云舟。
宋云舟那人挑的很,明明是先到的马厩,到现在还没出来。
那些马都是被驯养得很好的马,个个拿出来在名马册都排得上号。景霖又试了下弓箭,他在思考要不要先走。
毕竟他的耐心实在有限,而他的理智也不允许他在这种事情上多耗费时间。
“怀玉,你扎马尾还挺好看。”谢天谢地宋云舟终于挑到了合适的马,他脚步轻快地走过来,衣袍下像是踏过了几片云。
如宋云舟所说,景霖也束起了高马尾。打猎时头发误眼,迷乱视线,虽说这对景霖影响甚微,但他还是拿着金冠别上了。
现下景霖年岁二十又三,但换了种风格,那感觉,宋云舟很难具体地描述出来。
如果说曾经是翩翩君子闲雅居士,那么现下便是冶艳肆意风流少年。要是叫人猜他年纪——尽管这很不友好,宋云舟想,大部分人会说十之七八,绝不会超二十。
连年龄都这么难摸透,更别说其人的性格和心思了。
景霖听到声音,算着宋云舟走来的位置,偏了一寸头:“是么?”
“当然。”宋云舟昂起头挑眉,“不过我都一个劲地夸你了,你怎么也要礼尚往来一下吧。”
景霖颇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了下宋云舟,他知道这人时常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没想到现在还更厉害了些,开始“强买强卖”了。
让他等这么久,还要他夸他……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自己长什么样自己不清楚?”景霖弹了下弓,换了话题,“打算猎多少?”
就在景霖低头看弓的一刹那,宋云舟又觉得那个千人千面的景霖回来了。不过也可能是宋云舟的错觉,因为景霖经常垂着眼,要眯不眯的,像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那拽样给宋云舟留下太多印象了。
“看呗,我还没玩过几次呢。”宋云舟回道,“不过你久居朝堂,想来也生疏了不少,咱们彼此彼此。要不定个时辰,咱们兵分两路,来比个赛?”
“山上还有大虫野狼。”景霖把刘霄跟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唇角勾起,“你的命有那么大么?”
阴阳怪气!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
宋云舟率先踏上马,弓箭角先是点在景霖的肩上,而后又移到景霖的下巴。两人的视线正正对上。
“景大人,你不敢?”
景霖并出两指,轻轻拨走弓。拨完还不忘甩两下手。他的声音倒是顺着那弓传进了宋云舟的耳里。
“我确实不敢。”
宋云舟愣了,这激将法不管用啊。旋即,他夹紧马肚,趁着景霖还没上马,立马大喊:“驾!”
马的确是好马,才不过几瞬的功夫,已经跑进五六里了。
景霖站在原地,眼前的红衣少年青丝流荡,策马奔腾。出去了好几里才反过头来冲他笑。
“我敢啊怀玉!”宋云舟大喊道,“一个时辰后见!”
景霖愣了一下,这才翻身上马,悠哉悠哉地跟在宋云舟身后。
冬日山上的野兽很少,多是要冬眠的。唯有那些皮毛之兽能耐得住这刺骨的风。不过话又说过来,那些基本是大家伙,没点实战能力,别说打猎了,被那些野兽玩还差不多。
景霖并不怀疑宋云舟的能力,只是想象是想象,现实是现实。他并不认为一个被他关了几个月的人能够在荒郊野岭上保全自身。
但他也没那么冤大头,跟在宋云舟后头跟个老母鸡一样护着他。
这场打猎,往往宋云舟刚抬起弓,欲射不射之时,景霖就先他一步发出箭。一声破风,弓箭稳稳扎穿野兔的腿。
土地青黄,顿时染上了几摊鲜红,突兀非常。
景霖一把揪起兔子的耳朵,随手扔进麻袋中,冲宋云舟挑了下眉。
宋云舟“嘁”了一声:“景霖你是不是玩不起?”
每次都投机取巧抢他的猎物,宋云舟一听箭的声音就收了弓,他猜都不用猜,景霖一定命中。
说好的一个时辰,这都过了半个时辰了,宋云舟掂掂自己的袋子,这才一两只。再数数景霖袋子中的,七八只不说,五六只是肯定有的。
景霖打理了下自己的袖子,转了下金臂环。闻言笑了下:“自己技不如人,就不要恼羞成怒了吧。”
宋云舟觉得自己要三高了,他觉得景霖猎的根本不是那些兔子,而是他!
景怀玉在玩他,还玩得不亦乐乎!
正巧有只鸟从空中飞过,在景霖身后。宋云舟眼尖,一抬眼就注意到了。他嘴角一歪,猝不及防地,他猛地拔出箭射出。
大鸟痛的尖叫一声,直直落下来。差一点点就要砸在景霖头上。
而景霖只是夹了下马肚,自己借着力跳了下来,大鸟恰好跌在他脚边,挣扎了下,不动了。
景霖看着宋云舟那意味不明又春目柔波的眼神,说不清那是炫耀还是嘲讽。
宋云舟走过来弯下身捡起鸟,对景霖作了个辑:“景大人,承让喽。”
“你自己的本事。”
宋云舟的心咯噔了一下,像有只蚂蚁在心口上爬。
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阴阳他?
宋云舟又搞不懂景霖了。
景霖吹了声口哨,跑开的马又回来了。他上去,居高临下的扫了眼宋云舟手上不知道是被吓死还是摔死的鸟。
“剩下半个时辰,我就不和你一路了。”景霖收回眼神,“山脚见。”
宋云舟学起东西来很快。景霖想,这货最开始确实很生疏,但他只是在后头抢了几只猎物,这货就突然福至心灵,逐渐熟练了。
接下来即便他不跟在宋云舟身后,这货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歇息了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景霖的兴致小,觉得什么时候结束都行。再说那上官远差不多就要来了,说不定还能赶上。
尽管是废话,他还是有把握套出些什么来的。
譬如各地的地主商户,银两流转。
再譬如些什么,陈年旧事。那上官远到底了解了多少,该不该彻底封口。
“哈,你是不玩了还是要去另一条山路?”宋云舟敏锐地察觉到景霖兴致缺缺的心情,不禁问道。
“管我呢?”景霖拿弓抵了下装得满满的麻袋,“别输不起。”
那一抵抵出了宋云舟弱的不行的自尊心,宋云舟立马夹起马肚走出几里:“我管你呢管你呢,等着,半个时辰后我肯定吓死你。”
景霖敷衍地点点头:“拭目以待。”
他眼神瞟开,微微刮起的风吹动他鬓角的碎发,经几次野猎,他的金发冠其实是有些松动的,几簇长的发丝随着风吹到了他的眼前,等他拨开了,面前的马和人就不见了。
周围没有人,景霖也没有了负担,肩膀都耸了点。他摸了摸马的鬃毛,收好弓箭,准备下山。
他并不是很喜欢笑,活在这世道,他看到所有人的笑都很虚伪谄媚。只是他以样学样,毕竟笑着同别人打交道确实比苦着脸要方便些。
宋云舟倒是个例外,这家伙会真笑。长这么大了,心还挺纯真。
光是宋云舟一个劲地劝他别搞谋反,他就觉得这人实在是小孩心性。有些事情,做了就回不了头了。
山上陡峭,上山还好些,下山就得多加注意。景霖稳住马,时不时还打几只鸟,不过他懒得捡。
南方的树都是郁郁葱葱的,又不下雪,若不是看着人的打扮,还真分不出四季。
景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握住缰绳,这段路属于他自己,他放空思绪,享受片刻安宁。
忽地,他双目一凝,旋即调转马头拐向另一条路。
那条路上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点奇怪——有棵树上被绑了条红带子。
这很明显是早就有了的,因为红带子已经暗的发黑了。风吹日晒了许久,差点就能和树桩混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楚。
景霖原本也是没看清楚的。但他走着走着,就觉得这条路有些熟悉,好似在什么时候走过一回。
直到他看到这条带子。
马很懂事,慢慢走过去,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就站着休息了,四处低头嗅嗅,看有什么新鲜的草可吃。
景霖手指触上那条带子,浑身的血都凝固了般。他无端地觉得冷,彻入心扉的冷。
明明方才额尖还有打猎时出的薄汗。
红润的唇变得苍白,景霖用尽力气勾了下嘴角,声音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他只能勉强气音吐出。
眉目间有温柔,也有无奈。
“好久不见。”景霖轻轻靠在树上,“娘。”
半个时辰后,宋云舟准时回到马厩。
只不过除了那一麻袋野兔野鸟,他怀里还抱了一个。
景霖恰好赶上上官远来这,换完衣服寒暄了一会,景霖吩咐下人送走上官远,来到马厩,想看看宋云舟猎到了什么。
才看一眼,他就两眼一晕。
“你带回来了个什么东西?!”
宋云舟摸了下小老虎的头,举给景霖看:“你不觉得可爱吗?”
“你有病吗?”
景霖记得他前不久还好心提醒了下宋云舟当心大虫,这货转头就给他带了个活的回来。
做什么?养着,等大虫长大了咬死他?
宋云舟闻言,撇了下嘴:“看看看看,先前怎么说的,要过年了,说脏话不吉利。”
景霖觉得宋云舟的脑子被大虫踢傻了,这么荒谬的事,别人躲都躲不及,这人一腔热血就冲上去了。
真的很想骂人。
“扔出去。”景霖特意强调,“扔远点。”
小老虎似是感觉景霖不喜它,把头埋低了些,双爪扒住宋云舟的袖子。呜呜地叫起来。
“可它快要冻死了。”宋云舟摸着老虎的头,安抚住。
景霖气血不畅,他偏过头,深吸一口气。
“皮糙肉厚的,你觉得它能被冻死?”景霖有的时候真的想一脚踢走这傻子的头,眼不见为净。他皮笑肉不笑,“你也是个人才。”
宋云舟:……
“不管,反正我喜欢。”宋云舟把老虎箍了箍,开始解释,“你不知道我见着它的样子,当时它就窝在它妈边上,可大虫的皮肉早被野狼啃食殆尽,只剩一泡白骨,小家伙可怜的……再说它真的很乖,我靠近的时候它都不咬我。”
“说不定它在等待时机。”景霖丝毫不为所动,“不要养只祸患在身边。”
“可你还不是养了我。”宋云舟顶嘴道。
景霖愣住了,还不及他再说些什么来反驳,宋云舟又开口道:“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也和祸患差不多,你永远不容许‘未知’出现在自己身上。所以一味打压我,试探我。”
景霖不语。
他确实不喜欢这种滋味。
未知的东西就像把隐形的枷锁,既捆住了曾经的自己,也捆住了未来的自己。
就像景霖曾经觉得自己一腔抱负,能成为一代忠臣辅佐明君,最终青史留名流芳千古。
而不是如今这般境地,最后还被宋云舟说是世代佞臣。
就像他儿时幻想能和韩与一争高下,再拉着娘在韩与面前嘚瑟;而不是如今主动和韩与划清界限,再握着一缕红发带睹物思人。
就像他现下把宋云舟绑在景府,不知道未来会给他,会给宋云舟带来什么福祸。
“我把小家伙抱回来不是来和你商量的。”宋云舟昂首道,“你不养我养,以后我要跑路什么的,骑个老虎也威风。”
景霖偏头看了眼刘霄。后者显然已经被大虫吓坏了胆,似乎再摇晃几下,他就能一命呜呼。
宋云舟见状,冲刘霄眨眨眼:“刘伯,你胆子别那么小呀。”
刘霄:……
这是他胆子小不小的问题么,这是宋云舟胆子大不大的问题吧!
“嗤。”景霖肩头动了一下,转过身去进了屋子,不再给宋云舟答语。
而宋云舟看到,惊喜地给老虎举高高,笑道:“乖乖,你有家喽!”
斜下的夕阳擦过屋檐,盖过小老虎的头顶,红衣少年眉眼含笑,拿头抵了抵老虎的头,恰好抵到那个歪歪扭扭的“王”上。
这是一副多美好的画面。默默挪远了几步的刘管家感叹道,如果夫人手中抱着的不是大虫,那就更美了。
“怀玉!”宋云舟突然想到什么,喊道,“还没分胜负呢,你猎了多少啊?”
景霖不打算和这傻子说话了。
等了许久不见下文,最后还是刘管家解了围,小声说道:“主公未带猎物回来,夫人,当是你胜了。”
没带?
那么多呢,就放生了?
宋云舟看景霖一只一只猎的勤快,还以为他也想拿回来烤着吃呢。没想到景霖心肠这么软的,连胜负欲都没了,这不像他呀。
一想想景霖会干这种事,宋云舟惊得打起了啰嗦。要是跟他讲林中那大老虎是景霖一人打死的他都信,可是把辛苦打的猎物扔了……
宋云舟还是更偏向于景霖拿那些野物干别的事。
但至于干什么事,宋云舟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