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正宫外,宫女循规蹈矩,只管忙活自己的事,对宫内的主人不加多问。
一位宫女正扫着地,直起身来想抹去额尖的汗,却猝不及防瞧见了两人。
她虽然年纪不算大,但也算是宫中的小长辈了。只看来人相貌,就立即辨明这其中一位是当朝丞相。
“丞相好。”小宫女忙把扫帚放到边上,对景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她对景霖身边的宋云舟瞄了一眼,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道,“大人好。”
景霖笑道:“将要殿试,我先与各位贡士交交心。”
小宫女可不管这些,即便景霖不和她解释她也会放行。只是景霖竟然会主动和她讲,她没忍住回笑了一下,道:“可要小女先去禀告一声?”
“不用了。”景霖抬手,看着半掩的宫门,道,“都卯时了。”早该起床了。
小宫女欠了下身,拿起扫帚小步跑到别处继续扫地。
宋云舟扫了下周围,感叹道:“那些木匠花匠真是厉害,这宫里我就没见到有哪两处是一样的,费了好大心思吧。”
景霖敛去一眼,懒得搭理这个人。
沈遇汶和林珏见到两人走来,赶快整理好自己的行装,对景霖和宋云舟作辑。
第三回见景霖,林珏还是有些恍惚,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能离当国丞相这么近,还和丞相说上话了。
昔日他认为景相是个城府极深,面冷心淡的角色,是人听了景相名号都要抖上三抖,心机如此之深之人,不宜深交。
可那日夜晚相遇,他却从未将“大人”与“景相”联系起来,那日的大人,身着玄衣,却清风霁月,即便是一副高位者姿态,也未给他带来些许不适。
当日衙门,景相那破天一声鞭子响起,把他打醒了,也把他打懵了。这是同一个人么?
林珏不敢往下想,只得静观其变。
“骤然拜访,没打扰到二位什么事吧。”景霖客套了下。
沈遇汶因着和宋云舟有另一层意义上的“深交”,对景霖也没有那么害怕,他以前还写了信给景霖呢,景大人还看了呢!
“当然没有!”沈遇汶笑着搭出只手将两人请进去,“我俩知道景大人要来,特意在这候着。”
景霖嘴角轻微的勾了下,回眸示意宋云舟脚步跟上。
“沈会元料事如神。”景霖道。
林珏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不知道沈遇汶什么时候就知道景相要来“拜访”了。
“五日后便是殿试,二位可准备好了?”景霖坐下位,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
林珏回答得中规中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子之意小生不敢妄加揣测。”
景霖闻言此处,借着看窗的功夫白了眼。
天子可想不出什么意思来。
林珏又言:“不论如何,从心而论。能得赏识自是更好。”
景霖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林珏身上。
难得一人才,殿试该好好试试。
他又说道:“听闻会试期间,有一举人作弊。他如今剥去资格,三年内不得参加科举,不知你们对此作何感想。”
沈遇汶见景霖一直看着自己,斟酌了下。正欲抬脚将门窗合上,却见宋云舟比他更快一步。
“自作孽,不可活。”沈遇汶叹了口气,道,“景大人,您来就是为了此事吧。我把我能说的都说了。”
宋云舟站在景霖身后,抱胸笑道:“沈会元,那你可知田瑞和隅田川可是有父子关系的?”
沈遇汶抿了下唇,抬眼看着景霖神色。
末了,沈遇汶回道:“景大人,此事便了了吧,田瑞应当和此事无关的。”
景霖将茶放在桌上。
盖碗轻轻一磕,震得人心中一顿。
“沈遇汶,我看过你的答卷。”景霖不浓不淡的声音缓缓传来,他看着盖碗中还在晃荡的茶叶,“为民请命,以民为本。”
沈遇汶心中一紧,嘟囔着嘴回答:“小生献丑了。”
“不,这很好。”景霖打心底地认同,他抬起眼睫,微含笑意地看着沈遇汶,“你能将百姓放在首位,心有大爱,这是多少贤士所追寻的。但。”景霖顿了一下,眼神也随之晦暗了些,“你涉世未深,不明辨是非,不计较善恶。你若为书生,我说不得你什么,你若为仕,便是犯了大忌。”
沈遇汶撇着嘴,乖乖地低下头,他想说什么,景霖却打断了他。
“你有心替他瞒,他却未必心存感激。”景霖道,“主考官为何对田瑞作弊之事草草了结?沈遇汶,你听到了什么吧。”
林珏会试时坐的位置和沈遇汶隔了好大一块,他并不知晓这一块发生了什么。闻言立马扭头看向沈遇汶。
田瑞似乎认识沈遇汶?林珏心道,揭榜那日田瑞还特意来看了他们。
沈遇汶犹豫了会,回道:“也没有别的,我就听到田举人对隅大人喊了声‘爹’。”
当时隅田川反应很大,似乎是在惊讶田瑞这出言不逊的话。沈遇汶专心做自己的题,只浅浅听到隅田川吸了口好大的气。
过了一会,隅田川就走了。
“如果要算时辰的话。”沈遇汶心算自己写字的速度,“自我听到那声‘爹’算起,有半炷香。”
沈遇汶皱眉道:“那也不能说明田举人就是凶手啊,只是借着作弊之事认个亲而已。再者我在考完时,也没见田举人有什么不对劲。”
宋云舟眯了眯眼:“你和他说话了么?”
沈遇汶点头:“他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的,我就安慰了一句,说认亲也不要这么着急嘛,起码等到会试之后啊。他和我道了谢,拜托我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就走了。”
沈遇汶是个好心肠的,一想这是人家私事,也就点点头,将这事瞒下了。
林珏听后,恨不得踮起脚来把沈遇汶头揉散,这种事有什么好瞒的,血系这事要查谁不能查出来?沈遇汶瞒得住什么。
沈遇汶把额前的头发打下来,遮住眼睛,从发缝里偷偷看景霖:“景大人,你们不是也查到了吗,我就想说不说都不打紧的。”
景霖重新拿起了茶杯,慢慢扫动茶叶。这茶已经不温了,他也懒得再尝一口。
“沈会元,你有一个好脑子。”景霖浅浅笑了下,“既然说不说皆可,那么你又为何要瞒住昨日来的人,只把真相说给我听呢?特意在这里候着我,是发现什么奇怪之处了么。”
沈遇汶眼睛亮了起来,他把头发扫开,笑道:“景大人懂我!”
“这事发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无论怎样,矛头始终指着景大人。”沈遇汶道,“涉及景大人自身,景大人绝不会坐视不理的。如果我将这些告诉他人,不定对方会不会因涉景大人的边隐而不报。只有见着景大人本人,这话说出来才有用。”
所以沈遇汶在昨日只说出“田瑞作弊”一事,涉及到了田瑞此人,又是独一份的线索。目的就为告诉景霖,自己认识田瑞,与田瑞有交集。
“嗯。”景霖点点头,“又何奇怪之处?”
沈遇汶“唔”了声,回道:“当夜晚膳,我也与田瑞见着了面。”
很仓促的一面,与其说是普通的会面,不如说这面是田瑞特意凑来的。
当夜沈遇汶和林珏正巧在酒楼吃饭,中途沈遇汶和林珏上了阁楼,沈遇汶见月色撩人,便要下楼取酒,两人就是在这时遇上的。
“他似乎只是想再次感谢我,我觉得那更像某种封口费。”沈遇汶停了会,摇摇头,“反正之后他就走了,我也没管。事后想想,觉得奇怪。我和他不过一面之缘,何至于再见我?经隅大人一事,我大概弄懂了,这怕是见我面为假,确认隅大人是否到场才是真。”
沈遇汶说完,眉头依旧蹙着,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
林珏却猛然对沈遇汶问道:“他那日给了你什么没有?”
景霖抬眼,无声默许这一行为。
沈遇汶摸摸脑袋:“哦,一壶酒啦。但我觉着无功不受禄,就没想要,但他一直递过来,我想着你还在上头,等我等了挺久,我就接了,上楼的时候随手扔在一边了。”
林珏徒然对景霖作辑:“景大人,请派人立即去取回那壶酒。小生怀疑那里面有毒!”
沈遇汶登时吓得一动不敢动,身旁人骤然暴起,他愣了会,才开始琢磨林珏的话。旋即低声惊呼,僵在原地不动了。
景霖在听完后就站起了身,由着宋云舟替他理衣襟。
林珏见景霖不慌不忙的模样,知道是自己的要求没根没据,有些胡闹了。
“揭榜之时小生瞥见田瑞在旁,当时只觉疑惑,现下想来,他可能是来看遇汶是否被……”林珏急忙道,“大人,再不去的话,那酒可能就被田瑞毁尸灭迹了!”
宋云舟对林珏笑道:“林小生,稍安勿躁。田瑞此人已经派人盯着了。若是他存有销毁证据的心思,那就正中我们下怀。”
酒楼里最不缺的就是酒了,又是京城名声最大的酒楼,一壶一壶地找,那得找到猴年马月。
凶手对自己的东西最熟悉,要销毁,必然要亲自去毁了才安心。
人和楼都被楚大夫和元廷尉把控着,只要将宫里的消息传过去,漏出一点破绽,那么田瑞自然就自投罗网了。
景霖对二人一作辑:“多谢二位,接下来这几日,二位专心殿试即可,预祝二位能早日入仕。”
沈遇汶和林珏对景霖回礼。
景霖要走时,余光瞥见沈遇汶的表情似乎不太对。他叹了口气,对沈遇汶道:“沈会元。”
沈遇汶急忙回神:“是!”
“江南期间,你拦下的那辆马车。”景霖答道,“与你说话的就是我。”
沈遇汶“啊”了一声,犹豫地指着宋云舟:“我不是,认错了人么……”
“没有。”景霖回眸一笑,“我跟你提醒些什么,你都记着。但我觉得你还有些困惑,不妨多与你讲些小道理。”
沈遇汶抖下袖子,弯腰行礼:“景大人请说,小生定铭记于心。”
“出发点是好的,但也要考虑己身。”景霖道,“你帮助了他人,又何曾想到了自己?人长着脑袋总是要为自己着想,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致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为民请命,不是这么请的。”
沈遇汶怔怔地看着景霖背影。
他明明是想帮助田瑞的,却没想田瑞反倒要取他性命。
这是他太过天真,人性本善,后天却可以改。
林珏拍拍沈遇汶的肩,以示安慰。沈遇汶将手搭在林珏手上,嘴唇翕动。他看着景霖,恍惚间骤然想到。
啊,这声音听着,真就和那日风雪中,藏在帘子下的声音……一模一样。
清清冷冷的,却又温温热热的。
他怎么要景大人亲自提醒才醒悟了呢……
“景大人!”沈遇汶对着走远的人喊道。
那个人影顿住,慢慢地,回了头。
景霖的眼睫也有些微微的颤,好像他看的并不是沈遇汶。而是,同为江南会元的当年的自己。
那时的他比沈遇汶好不了多少,他只是知道人心自有险恶处,也不会任凭别人拿自己当箭使。
景霖比沈遇汶要早熟些,因为那时景霖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他知道没有人在他身前护住他,要是自己先不为自己着想,等待他的只有棺材,或者一卷草席。
沈遇汶不同,沈遇汶没有经历过那些大悲之痛,还是未经墨汁侵染的白宣纸。所以只是提醒并不够。
毒酒一事也不够,这不够深刻。景霖想道。
但他看着沈遇汶,渐渐地将沈遇汶与曾经的自己分开。
他知道,每个人走的路是不同的,对于沈遇汶来说,这是个警示,不足以磨灭沈遇汶乐观的斗志,亦不足以浇灭沈遇汶的希望。
那么这只当个警示,便也足够了。
“我要当状元!”
景霖愣了下,回神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我要考状元!”沈遇汶笑道,“景大人且看着吧!”
春风料峭,树叶窸窣。地上的灰尘随着衣裙一道扬起。
“噗嗤。”景霖轻轻笑了下。
这是他这几日来第一回这么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景霖说完这句,就拉着宋云舟迈出宫门。
清正宫内,独留一股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