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某人即将拍马赶到,独孤漠躺在床上,病容憔悴,连美髯都垂下了几分。
“咳咳……”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稍不留神,独孤漠就染上了风寒。
请来惯用的医者瞧过,索性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给开了几副药剂,只道睡上一觉,近日留心不要受凉,过两天也就好了。
独孤漠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双眼放空地看着床帏。
身体累极,精神却还振奋着,睡也睡不安稳。
“咳咳……”喉咙发痒,独孤漠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这人,顾旧也多疑,用的杂役还是当年母亲拨给他的那批。
当年还年轻力壮的奴仆,如今都和他一样,半截腿踏进棺材咯,自然比不得年轻人耳聪目明。
他在这咳着,老仆也听不清,若是从前,别说他在房里咳嗽一声,只是起身的一点小动静,都有家奴来查看。
往日还不觉得有些什么,可人一病起来,就爱胡思乱想。
都说当官的,善终者少,他虽仕途跌宕,但总归还是安然致仕了。
可这致仕也不成,旁人到了他这岁数,都是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了,再不济,也该侍弄花草,抚琴品茗,好不悠闲,可怜他后继无人,一把年纪了还要殚精竭虑。
想他名门贵胄,从小锦衣玉食,也是被娇惯着长大。
年少成名,状元及第,入官场数十载,苦心经营,不说好友遍天下,人缘却也不错,意气相投的知己好友,也有四五,不多,却也足以。
而立之年,双亲离世,他哀痛欲绝,却也不得不强打着精神,撑起整个独孤家。
与细君虽是联姻,并无太多的感情,但多年来,算是相敬如宾。
当初,也是因为有了她的温声安抚,他才能慢慢走出那段疾痛惨怛的日子。
正是有了这段经历,纵然他对她少了几分男女之间缠绵的情谊,却多了几分亲人般的关切。
他本就不是个贪图美色的人,除了母亲在世时,安排给他的两房小妾,他再没另纳良妾。
一是世家公子的骄矜,看不上外头以色侍君的美貌女子,对那些待价而沽的小娘子,也无甚好感。
二是维护细君的脸面,不愿她面对那些个莺莺燕燕,操劳烦心。
他本以为她会心生感激,虽然他做这些,并不曾想过会得到什么。
不曾想,她却向他告罪,自顾自地将陪嫁的貌美婢女,送进他房里,要他纳妾。
独孤漠忘了当初是怎样的心情,大概有种一片真心被人扔进雪地里,反复践踏的恼怒,他半生顺遂,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女子,如此的,不识好歹。
彼时,他尚且看不透人心,更看不透女儿家的心思。
只道是,养在深闺里的贵女,出嫁后,以夫为天,柔顺乖巧,仿若失去了自己的性情。
他喜欢她的温柔体贴,那时却恼恨她的温柔体贴。
自那以后,他鲜少踏入细君的院里,整天忙于朝堂之事。
那时,旬儿尚在龆年,已是天资聪慧,聪明伶俐,有神童之名。
虽然疏远了细君,可对细君所生的嫡子,他还是欢喜的,一有空闲便教旬儿读书习字。
只旬儿每每都要提及她,总希望他们夫妻能够重修旧好。
长辈的事情,小儿何故多嘴。
独孤漠心生不快,笃定是她私自教了旬儿那些话,只为他重新接纳她,好维护她正妻的体面,没有半点慈母之心。
于是,越发疏远了后院。
某日值夜,家中来人,说邑君病重,望他回去。
独孤漠虽是担忧,却又想起她的不识好歹。
想起旬儿似怨似恼的暗中指责,他心中暗恼,便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这些年来,细君身体不好,反反复复,不过是些小毛病。
他不是医者,又非良药,回去也不过是指使奴役忙里忙外。
不过是小事,何故让他奔波一趟。
这样想着,他却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下人前脚走了,他后脚就借了同僚的马车赶回府。
临走前,同僚还嘲笑他心口不一,下人来接他不回,非得自己折腾。
独孤漠幽幽一叹,或许正是那么一念之差,往后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待他匆匆赶回府中,甫一进门,就听到一片哭声。
他永远忘不了,当他一脚踏进细君的院子时,旬儿看向他那愤怒憎恨的目光。
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概,后头的事情,在那时便埋下了祸根。
也是在那时,他才从细君的贴身婢女口中得知了真相。
原是细君资自知命不久矣,方才劝他纳妾,往后也盼那妾能看顾一二。
母之爱子,为计深远。
“主子说,阿郎很好,可惜她福薄,无法报答阿郎的情谊。”婢女哽咽着,最后泣不成声。
“主子说,她愿阿郎往后……子孙满堂。”
“咳咳……”独孤漠低垂着眼,莫不是他前半生顺遂,就要用后半生来还。
还是像老对头所说,他就是个天煞孤星,克亲克妻。
他竟然开始相信所谓的天命,真是病糊涂了。
“小郎君,阿郎病了,需要静养,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门外隐隐传来老奴压低了的声音。
“即是如此,身为晚辈,更需探望一番,还请通传一声,云逸在此等候。”
独孤漠咳着笑,这女娃,装腔作势的功夫是越发娴熟了。
然而,真正的世家公子,坐卧行走,言行举止,皆有度量,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出来的。
不过,在短短时日,能学会装模作样,已是不易。
时人惯是以貌取人,习得做些表面功夫的本事,再加上独孤家的姓氏,行走在外,也自在些。
至少不会受到什么旁的欺辱轻视。
他大半生在朝堂劳心劳力,为的,不就是庇佑儿孙吗?
独孤漠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让他进来吧。”
也是奇了,他还没让她念书去,这女娃竟就找上门来了,总不是又为了满足那口腹之欲吧。
“我听见阿耶唤我了。”
话音未落,黑影竟就腾腾几步,闪现到他的身前。
独孤漠双眼微睁,还道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反应过来,他暗暗心惊。
看惯了这痴儿胡吃海喝的模样,他都险些忘了,这小异人根骨上佳,真真是肉眼可见的天赋。
就在他准备询问来意之时。
风风火火的小人儿站在他面前,气势如虹地吐出两个字,“京城!”
独孤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