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强烈的情绪再一次彻底淹没了艾伦的理智,回过神来,那一时仍还在跳动的心脏已经被他紧紧攥在颤抖不止的手中。艾伦从来不知道人的心脏竟然可以长得那样牢,而自己,竟然有那么大力气徒手就将它扯出来!
他看着胸口染血,哽咽着还剩最后一口气的卡特尔,想起了以前,父亲为了庆祝他进入神学院,为他杀的那只鸡……那只鸡被割了喉咙,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看起来那样可怜,以至于当天晚上,他连鸡肉也很难吃下去……而此刻,一个活生生,即将失去性命的人躺在自己面前,他却没有任何的一丝同情或是罪恶感,那原先由仇恨激发的甜蜜快感此时甚至仍在血液里懒洋洋地延续着,流遍全身。
此时,他在剧烈的喘息里畅快地笑出声来,凑近濒死的卡特尔,“还记得约翰·桑德拉吗?我是为了他的死来向你复仇的。
“告诉我,是谁‘威胁’了他,让他和工会决裂?告诉我答案,你也许还有上天堂的机会。”
“我……”卡特尔不可置信,及至露出彻底绝望的表情,“我不知道……”
……
艾伦将卡特尔血淋淋的心脏带回家,随便扔在家门外的泔水桶中。他觉得很疲倦,卡特尔之死为他带来的快感,没过多久便烟消云散得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样,而现实的他依然孤零零坐在空荡破败的家里,不得不接受,父亲已经离开了他的事实。
往下的一两天,艾伦的“游魂”在这个小城里到处逛着,听路上的人议论卡特尔的死亡,虽然报纸上有所遮掩,但卡特尔死在圣子十字架之下的真相还是甚嚣尘上。艾伦相当满意于他们为“凶手”编造的,如英雄般的传奇故事,在兰克斯塔底层的市民眼中,杀害卡特尔并不是罪恶,他们甚至还期待着凶手能够再杀一些高高住在云上的富豪,或只是令他们感到恐惧,也是一种乐趣。
礼拜天的晚上,古博勒神父来看望他,询问他什么时候回神学院,“我知道你很哀痛,但是你父亲也一定不想你落下太多学业。”
艾伦知道古博勒神父只是出于好心,可他很难告诉神父,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无论是学业,还是将来,对于艾伦而言,都不再重要。
但这时候,古博勒神父犹豫着,竟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千克朗的纸币,递给艾伦,“你父亲去世的那天早上来找我,把这笔钱还给了我。他说你误会他,又生气得不愿去米斯特。希望我能找个机会和你说清楚……那天你没来学院,我也没想到,主召唤他的旨意会到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是您借钱给父亲?!”艾伦惊愕地看着古博勒神父……没有收受贿赂,父亲没有收受贿赂……他失魂落魄地低语着,眉头却皱得愈紧,愈发不能明白……如果不是因为钱,因为自己,那父亲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放弃工会,回铁路公司上班……
艾伦回想起父亲“叛变”的前两天,父亲据理力争,终于使商会勉强同意了增加百分之十五的薪水,可以开始草拟兰克斯塔的《劳动法案》。“再等一等,我们的小艾伦,也可以吃上肉咯……”、“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起来……”艾伦甚至还能回忆起那天父亲的开心,自己的希望,唇角几乎为此扯上弧度。明明还没有过去多久,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工人的天职原本就是当牛做马,替雇主老爷干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他也回想起父亲说这话时坚定的表情,就好像是他由衷地信奉这样荒唐的说法;这实在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一旦想到这儿,逐渐地,他回想起更多不正常的细节,想起父亲和工友决裂时的坚定和痛苦,想起他一直抡镐头到夜里却忘了回家,甚至想起他弥留之际,还企图起身,念叨着“今天的活还没有干完”……这不是简单的“威胁”或是“贿赂”能做到的,简直就像是,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样……
“催眠”?一瞬间,艾伦感到有一支箭,直直射穿了他的额骨,他浑身为这箭的力量收束震撼着,再度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的荒谬……“催眠”!就好像是自己拥有“离魂梦游”的能力一样,这个世上,就算有人拥有“催眠”的能力也不怎么奇怪!
……如果当真是这样,艾伦绝对,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凶手!
他去找了商会会长——糖果商人盖恩·蒂贝茨,他有一只很威风的猫。艾伦原本并没有打算杀死那个老头,只是想问他关于父亲的事情,再顺便吓唬他一番。
但在交谈过程里,蒂贝茨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无意间激怒着艾伦。尽管他表现得那样沉稳、友善,竭力使艾伦相信他们可以成为同盟,在他说出“傻孩子,你不知道金钱的力量”的瞬间,艾伦的心脏狂跳,烈焰般的愤怒再次将他吞噬殆尽——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蒂贝茨开膛破肚……
那天晚上的杀戮以后,艾伦不能再感到和原先一样的畅快,尤其是,当那只猫冲出来,围着蒂贝茨的尸体,焦急又害怕地叫个不停……蒂贝茨是有罪的,艾伦当然可以这样认为,认为他和卡特尔一样,死有余辜。但那颗组织嵌进艾伦指甲里的心脏使艾伦感到了恶心,尤其是,在他从蒂贝茨那里得知“魔法师”与“恶魔”的存在之后。
“恶魔”——或许因他毕竟是神学院的学生,也或许因这个单词代表的含义过分凶狠残毒,艾伦下意识地心惊。
当他洗干净满手鲜血时,他发现门口的泔水桶已经开始发臭,于是将它倒给鲍里斯太太家养的猪吃,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算不得胖的猪嚼食卡特尔已经膨胀腐烂的心脏,感到了罪恶如针般刺进自己的骨头里。
艾伦已经从蒂贝茨那里知道了“魔法师”的存在,这样,父亲是遭人“催眠”的可能性就进一步加大,他应当继续从与会名单里寻找那个“催眠”父亲的人。可实际上,他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到印刷厂领了当日份的报纸,站到琉森河边的桥上,抬头望着亚瑟面包房二楼拉着窗帘的窗户。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格林小姐,父亲死后,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与这个世上所有人的联系,如他得到的能力一般,变得透明,不再被任何人看见。可他想和人说话,想告诉谁,自己正遭遇的一切。
格林小姐望着自己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内中满是鼓励和期望。她在等自己说……艾伦心动地想,告诉她吧,格林小姐的话,一定会理解自己,体谅自己的。然而他开口,却依然没办法继续说下去,格林小姐会理解吗?还是,她会被吓坏,会用看待杀人凶手,或是怪物的眼光来看自己?
艾伦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但在看着格林小姐阅读报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借由“金币先生”的判断,宣泄了自己对于商会那些人的仇恨。格林小姐果然吃了一惊。
……是啊,这样偏激恶毒的言论,谁听见了能无动于衷呢?艾伦反应过来,心虚地道歉,也彻底地把想要告诉格林小姐的念头埋葬起来。
苏珊感到了一阵剧烈的伤心和懊悔,她不知道,自己距离艾伦想要求救的心,曾经那样近。她眼看着那时的自己举起相机,那时候,即便艾伦表现得阴郁,反常,她也并没有怀疑过他,只是想要确认他的记忆,替他排除嫌疑。但是理查德的燕子突然飞来,打断了她,使她不得不背起相机,按着帽子逃跑。
她那时说了“下午见”,原本以为“下午”的见面是很快就可以到来的。
但她不知道,艾伦担心那只奇怪的鸟啄伤她,卖完一份报纸以后追上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和理查德说话的时候,艾伦就站在她不远处的身后看!
格林小姐在和一只燕子说话?……如果是在一切发生以前,艾伦看见眼前的情景必定会认为,格林小姐果然是童话故事里能与动物交谈的落难公主。而事实是,艾伦听见他们在聊第二起凶杀案,聊“次元魔法师”,聊蒂贝茨的死亡!
格林小姐是魔法师?——这个念头如隐藏在幕布后的一道匕首,借由眼前这个动人的情景,捅穿了艾伦的心脏。
艾伦一瞬只感到晴天霹雳,恍然、惊觉、羞愧、癫狂……无数剧烈的情绪如旋涡般旋转着将他绞入其中……他回想起蒂贝茨老头说过的话,“他们都像你一样,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他们……祛除恶魔。”……格林小姐是魔法师!……他想起先前自己刚才竟然想要把一切告诉她的行为,不觉地笑了一声,随后他手撑了脸,耸着肩膀,咯咯地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