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它让人变得不再是过去的自己,心中的情感无限激荡,在孤独的旅程里突然加入一个几乎会与原本计划完全背离的人。
除非他完全合你心意。除非他经手你的创造。他不来自上帝从你身上取下的肋骨,而来自你双手亲抚过的泥巴。
一切都顺从你。然后你会开始怀疑:我爱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东西?
沈朝听睁开眼,自己正在医院病床上躺着。
韩暮生和医生怕打扰他休息而在外面对话的声音通过门缝隐隐约约传来,听不真切。但从医生偶尔蹦出的乡语来看,他们还没离开。
那么,现在应该是十九号。他在心里计算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计算时间的意义,只是觉得应该让它的流逝在自己身上更加清晰。他掀开被子,准备去洗手池前看看自己的样子,耳朵随之才捕捉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点。
他以为是自己的耳鸣,没想到真的下雨了。沈朝听扭头看过去,病房的窗户严丝合缝地贴在上面,但雨滴的形状在玻璃上留下印痕。
他不知不觉就看发了呆。
韩暮生走进来,见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被子大敞,连忙要给他拉上:“虽然屋里开了空调也不能这样,进进出出就把寒气带给你了。”
沈朝听问他:“我怎么了?”
韩暮生说:“一些零零碎碎的毛病,都能养好,别担心。医生说你昨天吐血是气急攻心,再加上身子弱才会看起来那么严重。”
沈朝听点点头。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没到风一吹就要倒的地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吗?”
“可以的,医生说只要在平时多观察你还会不会有这方面的情况出现就行,然后及时就医。”韩暮生检讨,“听听,我下次不会那么和你说话了,本来你情志就不是很好,我还强行让你想那么多……对不起。”
怎么是你对不起?沈朝听发愣。他醒来后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韩暮生,于是用最寻常的态度装作没有发生。他本人都准备逃避了,韩暮生为什么要来道歉?
韩暮生做错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做错。他的关心都是实打实的,他凭什么因为关爱一个人而道歉?
沈朝听的手脚忍不住开始发麻。他感觉韩暮生在抖,他问:“是天太冷了吗?”
韩暮生轻柔地握住他的手:“是啊。天太冷了,我都被冻得发抖了。”
骗人。沈朝听想。明明是他在撒癔症,韩暮生为什么要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
医院外的空气算不得清新,但却是比消毒水蔓延的楼房好闻许多。沈朝听在上午九十点的日光下行走。他的影子走得很慢,韩暮生也走得很慢。
地面的水还很湿润。沈朝听问:“刚刚下雨了吗?”
“是太阳雨。”
那怪不得会有太阳。沈朝听了然地点点头。他又问:“你回国之后的高中生活,过得怎么样?”
韩暮生说:“还好吧,从高中就展现廉价劳动力的特质了,一回去就帮住宿生带东西。”
沈朝听短促地笑了下:“同学关系很好。”
“嗯,本来其实我都做好被孤立的准备了。”韩暮生继续道,“毕竟我母语还没转过来,做不到完全熟练,又在网上看到不少关于高中班级的吐槽。后来发现其实还好。我之所以会觉得不好,是完全被网上的‘幸存者偏差’蒙蔽了双眼。”
“会和班里的人一起玩吗?”
韩暮生和他一起坐进出租车的后座:“……玩,一开始是老师说同学间应该互相帮助,班长是个女生,很热心,也很听老师话,会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就说还好。后来发现我在学习上没什么突出问题,慢慢和班上的人就熟起来了,他们学累了还会喊我一起打球。”
沈朝听在脑海里勾勒韩暮生高中的样子。明明就是最近几年,他现在也没有去除那种少年气。可沈朝听依旧只能靠想象来临摹那种神态。那些只有一起经历过青春岁月的人才能感受到最真实的模样,他不会参与其中。
韩暮生第一天来学校报道,完全陌生的地方,会不会觉得害怕?好在有人向他伸出援手。虽然不一定当即就能起效果,但至少在其中产生了一些反应,比如原本的圆慢慢凹出一个空隙,只等新成员加入。
在篮球场挥洒汗水会是什么样子的?他有的时候会不会拒绝?窗口的风扫进去,把头发吹拂,微微动。韩暮生手上转着笔,面前是一本写了一半的练习册。好累啊。后面有男生喊。韩暮生赞同地点点头,手上却没有停下。他们已经混熟了,于是有人嬉笑着来牵他的胳膊:一起去打球啊!他可能会有点无奈,也可能现在也想快点逃离题海的侵袭。他答应了下来。
跃动牵起衣角的状态,没有规定的形状,这就是它本身。
“这样的……”沈朝听用气音喃喃。男生是这样的。没有和他相似的挣扎,在学校里也算得上会被校园墙寻人的明度,他的一切都应该停在六月。六月。日头刚刚要展现热意,还没逃脱春天的咒语,花田里一片瑰丽的汪洋,韩暮生应该在那样明亮的世界里。
而不是和现在的他待在一块。
沈朝听偏头,唇瓣一张一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想等听听你感觉好受了。”韩暮生老实道,“身体好一些再回去。”
“已经可以了。”沈朝听说。他打开手机,去看高铁票。现在只是有大学生早放假,余票还不少:“我买。”
韩暮生无奈地看着他,片刻后说:“好。”他又说,“那至少也给我留一些收拾东西的时间吧?听听,你别定太早的票嘛。”
“下午两点多的。四点半到家。”沈朝听想了想,“去花鸟市场看看吗?”
“回去就去吗?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没有那么脆弱。”沈朝听自顾自地继续,“那就去吧。行李箱放在哪里呢?”
“我们把车停在高铁站了,可以放车里。”
沈朝听看着他发呆。韩暮生不知道怎么了,有些无措地挠了挠脑袋。沈朝听移开视线,想,如果不和他在一起,韩暮生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些担心的事?
每天都要考虑到对方的身体状况。对方的心理状态。预测会做什么。明明是对方做错了,却要因为他有病而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没有他,其实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对吧?
“不对。”韩暮生神情严肃起来,“听听,你这副表情只能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不好的小算盘……”
沈朝听眨眨眼,缓慢地笑起来。
怎么能说是不好呢?
两手空空地走在汇集成长河的摊中。
沈朝听身上的消毒水味还没完全离开,苍白得病态的脸泛着被寒风吹出的红晕。
他站在一个摊子前,眼睛看着面前的花花草草,余光却瞟着不远处的鸟与狗。
鹦鹉待在笼子里啄自己的羽毛。狗伸出爪子挠了挠身体。
“这个是水仙,过年前后就要开了。”摊主热情地介绍,“你要是把它带回去,放在窗前,或者其他什么装饰不繁琐的地方,它很好看的。”
沈朝听想,繁琐的地方也好看。水仙确实好看。他不是很感兴趣地摇摇头,韩暮生那边抱了一盆出来。
“这是蓝白风铃草,现在正好是花期,学生住宿都喜欢养这种,好养活。”摊主看出他们是一起的,“花语也好。”
沈朝听没问。一般这些商家不会详细背到花语的内容,他们只是售卖鲜花。韩暮生却一笑:“我们就要它了。”
沈朝听看他一眼,韩暮生麻利地付钱。往更深处走的路上,沈朝听说:“先放在你那里?”
“先放你那儿吧,听听。”韩暮生说,“你知道我这人不细心,虽然它好养,但也不一定能活过我的手嘛。”
韩暮生还不细心吗?只是想让他养而已。沈朝听垂眸,伸手拨弄了下花瓣。浅蓝色像夏天最高远晴朗的天空。
“好。”
韩暮生把花改抱为拎,空闲的手从口袋里摸出口罩给沈朝听。
沈朝听接过来,但不是很明白。
“听听不想去摸小狗吗?”韩暮生问,“我怕你听了人家说话就不好意思拒绝买了。我记得像听听这样的心理状态的人并不适合通过养宠物排解悲伤,因为它们的生命很短暂。等我们稳定下来了再考虑养,好不好?”他用商量的口吻说,眼里闪烁着对沈朝听的关心。
沈朝听指尖一颤,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口罩。他手指落荒而逃似的把口罩戴在脸上,围巾也拉好:“……”他不说话。
韩暮生也不在意他的逃离,弯着眼睛笑得很暖和。沈朝听不禁想,即使好了,也有一只小狗就够了。
再来一只,会不会争风吃醋呢?这样纯然的……沈朝听轻咳一声。他的嗓子不是很舒服,但器官没有多难受,因此没有咯血。应该是吹风导致的。
他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有没有以后还不知道呢。男生不追问,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时刻做好承诺不会被兑现的准备,每涉及到这方面都会难过。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自己真可恶。这种可恶超出了他以前的所有,因为这次是他主动隐瞒了对未来的隐忧,只想抓住现在,还害得另一个人跟着不高兴。
小狗们都很活泼,待在笼子里,叽叽汪汪地叫着,看到人就把肚皮翻起来,以金毛柯基萨摩耶这类亲人的犬种为首。沈朝听把手探进笼子,小金毛主动过来蹭他的掌心。毛绒绒的触感和温暖的体温通过接触传递给沈朝听。柔软的身体,活跃的生命,努力翻开肚皮给人类摸摸。
沈朝听轻轻捏了捏它的小肚子,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整个春天的安睡。
捏完之后,沈朝听毫不留情地松开手,站起身,看向不知道盯着他的手看了多久的韩暮生:“你还有什么想逛的吗?”
韩暮生歪歪头:“听听你不逛了吗?”
“已经足够了。”沈朝听浅笑,“这就足够了。”
“我没什么要看的。”韩暮生语气如怨似泣,“今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听听今晚要自己做饭吗?我给你点外卖吧,到家就可以拿到了。”
沈朝听知道他是在点自己不让他住在自己家的事。他有些无奈,想抬手揉揉韩暮生的脑袋,又意识到抬的手刚刚摸过狗肚子,于是默默放下来,换另一只手揉。他默认了韩暮生给自己点外卖,接过男生手里的话,努力用动作转移话题。
正值晚高峰,韩暮生的车不失所望地堵在了路上。他心如止水地看着就这种情况都有车跃跃欲试准备超车和部分电动车在缝隙里挤来挤去,心里想我有男朋友叮嘱我注意交通安全,你们什么都没有,没素质。
沈朝听则看着车窗外发呆。他的视线没有目的地空落地停在某一处,所有景色都凝固在瞳孔。他没有在想什么,或者想了也忘了。
慢吞吞的长龙最后还是移动了。韩暮生停下车,和沈朝听一起取了外卖,直到把他送回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沈朝听于是又看着房门发呆。他感觉自己和门把手共感了,男生手掌柔软温热的触感还停留在上面。等冬天的夜幕全然覆盖房间,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沈朝听才动了动僵麻了的身子,走到快递前,拆开。
他还没拆快递呢。
还有那些物料也没拆。不着急,他想。
两个扫地机器人都没有开机,黑色的表面和夜色融为一体。他用小刀划开泡沫薄膜和塑封,刀刃路过他的指尖,留下一道血痕。沈朝听犹豫了下,没有蹭在包装上,而是去洗手,然后涂上碘酒,用创可贴包住。
家庭伙伴被束之高阁,沈朝听把它们收在柜子里。他觉得它们的作用远不止是扫地,不过他还是实验了能否正常运行。没有问题。他扫过茶几上的小蛋糕,才意识到那天韩暮生带来的,他还没有吃。
他又看了眼外卖,不是特别想去吃。那是好东西,因为是韩暮生点的。好东西要留在后面。他撕开叉子的包装,打开蛋糕盒,它还是和刚出烤箱别无二致的长相。甜酸的味道漫进嘴里,草莓酱应该放了很多。
滑腻的口感,不同于吃过的任何蛋糕。沈朝听想,也许这就是它的特殊之处?不然,怎么会成为网红蛋糕店呢?
他把搁置了一周多的、待在常温环境下的蛋糕全都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