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8日至29日晚,签名。
天气坏。阴。有热奶茶。
2021年1月30日,去草原。
申海市天气坏。阴。草原天气干。大风。
沈朝听顶着风站在一个要费很久力才能找到的小土坡上,看枯黄的草上旧雪几乎成冰。
他记得宋明莘带他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那会儿绿草如茵,比蓝宝石剔透的天堆着浪花似的云,一波波往岸上涌,往人怀里送。风吹草低,人也跟着低头,和草地上的牛羊没什么不同。天空低垂,绿海浩渺。
他记得人是草地上色彩斑斓的一朵朵花。各色衣服被风猎起不同的花瓣形状,平展的,盛大的,开不妥帖的,各有风姿。人的声音是花的私语,窃窃的,忽大忽小,跟随需求各有波折。
他知道草是会枯的,牛羊会老去,人会一茬茬离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文字会传递久远的记忆,各人的情感互不相通。他知道人不能奢求数年后还与曾经保持一致,外貌是最轻易能被察觉的证明,思想与心灵要稍迟一些才能发现。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现在就要冲垮他的承重墙。
沈朝听迎着风,感觉眼泪还没流出来就要被吹干了,在他的眼睛里变成细小的白粒。他突然想到戈壁滩上的白沙是什么样子,他还有没有机会去看。他的记忆把世界美化得太过深刻,以至于需要他现在死死地盯着干枯的草叶,又因为干枯的草叶有无数片而找不到最开始的目标。
他在心里默念韩暮生的名字。
即使他知道默念名字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起到作用,一切都在向最糟糕的方向狂奔,但请给他这最后一个机会。
爱总能让人克服万难。
他站在空空的草原尽头流着泪想,他并不是一点也不怀念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不敢假设亲生父母就在他身边的日子,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确天生就是要被遗弃的命运,也无法面对骨肉之爱最终分离的结果。
他不是不想如果在亲生父母那里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太耿耿于怀了,以至于要把开始就视作厌烦与怨恨。
没有人需要他,他当然可以同灵猴天生地养。他会遇到菩提老祖那样的师父,然后再找到自己的命。
其实他甚至可以没有命。他总归会遇到那个能真心待他的人。
在生命成长道路上遇到的往往比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更具有说服力,他把这个道理奉为圭臬。
可怎么在“命不该绝”“老天保佑”“好运当头”“天官赐福”面前,把“因爱诞生”删去?
这不该是“天煞孤星”“众叛亲离”“吃尽苦头”“不得好死”的命运?
如果不是这样,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一对刚生下孩子的父母对遗失的幼小生命不闻不问?
沈朝听没有那么不在意。
至少,绝对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意。
他早在感受爱的时候就把“不应得”挂在心尖上,这才是他人生最重要的箴言。
在这之外呢,他还在奢求什么?
沈朝听蹲下身,头深深地埋进腿间。
他想大声地哭,在这么大的风里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哀嚎。风是仁慈的,在此刻愿意为他提供遮蔽的地方,让他的声音变成它的呜咽,变成激荡起很远很远的远方,一片芦苇的歌谣。
可他哭不出来。他的嗓子堵着,什么也做不到。他的眼睛是干的,嗓子是哑的,四肢是硬的,他那么温柔的一颗心有着完全可以归类为铜墙铁壁的保护伞。
他需要吗?
他需要这些冷硬的外表吗,他需要把别人推开吗,他需要放弃自己吗?
沈朝听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把声音挤出来,破碎得不成语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同时达到所有人的幸福那么难,为什么在我的思想里一定要我牺牲,我明明知道……我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还要骗别人,我身上没流他们的血,为什么我依旧是恶毒的……”
他悲泣着:“我能被原谅吗?我不值得被原谅吗?”
他的头发上是新盖的雪,明灭割裂在黑色间。
他的脸上一点眼泪也没有,他自己也知道。
沈朝听的手抚上自己的眼下。他有些茫然地想:……
……我又在演戏吗?
连这,也要演戏吗?
哭不出来。没有感情。
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作用是什么?证明自己在扮演?
这场滑稽的剧目为什么还要上演?他感到厌烦。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荒谬地为某个想法哀悼。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那个思想又怎么能想到有别人理解?简直是无法言喻的可笑,蠢笨且愚昧。
还在召神弄鬼,故作玄虚。
白草在他身后弯下腰,沉甸甸的雪恶虎似的扑上来,它们虎视眈眈许久了。
而这同时是不是对他已死的悼念,除了热爱愚弄的眼睛,没有人知道。
沈朝听回到酒店,羽绒服上全是草的碎屑。风太大了,刮得它们舍不得离开这能驻足歇息片刻的地方。
沈朝听端详了它一会儿。
弄不干净了,他想,得扔掉。
这不是任何人给他买的,这是他自己买的,可以扔。他站到窗边,隔着玻璃看外面。大风早就变作雪,呼啦啦北风卷地白草折。
大风天不安全,大雪天也不安全。
还能赶回去吗?他只是想来这里休息一天,没有长居和短居的打算。
对于草地上的回忆,沈朝听又断片了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也好,他想,只要不是说造成了难以处理的意外……他应该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信号时强时弱。他心中有些淡淡的后悔,不该在今天来。
但也就没有机会了。除了今天,他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过来了。
他要在立春到来之前和往事做个告别,也可以说是报备。他要下定决心和某些内容划清界限,这样才能迎来二月,春风拂面。
他打开手机,加载了很久才刷新出申海市的最新天气。多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他想到。
宋明莘那里是晴天。许陶陶姐妹那里是多云。叶栩在的地方气候温暖,大晴天,但明天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沈朝听关掉手机。
他在心里计算韩暮生要什么时候才能打来,但想了想又主动和男生发了消息。对方应该是在忙,沈朝听和他说了,自己要出去,他可以放心处理事情。
这几天应该忙于什么呢?沈朝听没头没尾地想,不知道他一号有没有事。
最好有事吧。嗯……不是那种有事。
但是要被绊住脚步,不能及时回来。
其实回来也没关系……施工队前几天就和他说了,东西已经全都清理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杂物。他为此还把零头入了,虽然本来就打算入的。
沈朝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没和人说话,为什么要笑?不过生活中莫名被戳中笑点的机会多了去了。他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戳了戳自己的脸颊肉,又把手指比成枪状,对着脑袋“嘣”了一声。
他让施工队留下了绳子,给了队长跑腿费,新买的,虽然被拆了,却是为了消毒才拆的。
一切都在计划内。
他又有点恍惚,觉得事情顺遂得简直不可思议。没什么事情可做,他掏出日记本,从后面撕了几页下来。他要写信。
写给谁看,他还不知道。
他提笔,先写了“见字如晤”四个字。然后又划掉,补上“算了,不然有些吓人”。
见字如晤。算了,不能这样,不然有些吓人。
我特意保留了这一版的修改与错别字,因为这样会让人在读信的时候感到亲切一些。我希望它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如果给你们的阅读造成速度上的困扰和文字上的不解,我很抱歉。
虽然我大概没有抱歉的机会了。XD。
这可以被看作一封遗书,但我更想把它称之为“信”。我给来到这里的人留一封信。如果这封信能给你带来宽慰的话,那是意外之喜。它更多的作用是提醒来客:这里死了一个人。抱歉,他不是故意的。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带给我的感受都很幸福,我感谢他们。其中,我的恋人在后期给了我极大帮助(虽然我和他是在后期才认识的)。他性格活泼开朗,待人温和风趣,不会因为我沉默寡言或者刻意避让而疏远我。如果没有我,他会拥有一个更健康、更良好、更能给他带来幸福的爱人。我这样觉得,因为我认为他带给我的幸福比我带给他的要多得多。人很少能把东西的感受和支出平衡,所以一旦察觉到天平歪斜,那它一定保持这种状态很久了。
只是一些固执的歪理,不必在意XD。
我曾经认为我是世界上最不会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因为每一个来到我身边的人势必都要先感受痛苦。但她们都没有想过抛弃我(也许想过但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让我都向自己发出质疑:你确实有自己说的那么差吗?
没有吧。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你呢?
有爱我的家人朋友伙伴,还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以来喜欢我和喜欢过我的粉丝。每个人都给了我温暖与拯救,如果我有现在网上很流行的“系统”,并且它是“爱与救赎系统”的话,可能数值早就满格,让我收获系统奖励收到手软了:)。
我的话太多了。这封信有一个目的,是传达我的一些需求。
一、我的一部分钱财按比例返给为我花过钱的粉丝们,手工、手动的那些制品签名,如果你们还会喜欢,我让陈誉帮忙寄给你们。这会为她增添很多工作量,并且需要各方配合,所以我也给她留了一些东西。
二、陈誉并不需要归还我的借款,同时,我会依据最终余额按比例分配她应得的数值。
三、我百分之四十的积蓄捐赠给需要的人。
四、以上具体数值,在我的恋人手中,我给他额外写了一封信。
我爱这个世界XD。我爱你们。
我的不是家人但把我视如己出的家人,我的姐姐,我的伙伴,我的朋友,我在旅途上遇到的陌生人,我在成长中遇到的愿意为我伸出援手的老师和同学们,我的粉丝,侧耳倾听的耳朵们。
世界希望你们幸福。我也如此。
沈朝听看看未干的字迹,满意地点点头。
窗外风雪已停,四下寂静得犹如夜深。
他又可以回家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