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暮生暂时还反应不过来沈朝听的离世，就看到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节哀”。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坦然地接受生命中视为同等重要的另一个生命的离去？

而且明明感情深厚，明明要走出泥淖，明明计算了未来的无数延伸。

明明字里行间都还对他说爱，又怎么狠得下心连心脏，万一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要破坏？

居然最温柔的那个最狠得下心。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如果是，那这也算是一种殉情，听上去不错。”

“如果不是，我似乎也只能对这份感情说一声对不起了（笑），并庆祝你的解脱。我知道你并不把这看成枷锁……但我从来没有一天不这样认为过。我是你向往更好生活的镣铐，有我在，你就不会想到要飞向更辽阔高远的天空。

“我知道你愿意为我停留。但你知道我愿意你为我停留吗？

“我要祝你获得更好的恋人与未来，毫无芥蒂。衷心地请求假如有神，祂们要把本来应该给予的全都还给你。还有你，请不要因为一次拯救的失败就认为任何人都不值得被拯救，在帮助别人的时候，请顺从你的心。

“对这个世界，我应该是要先说对不起的。

“然后是‘我爱你’。爱这个世界，还有你。你是我重新感受世界的媒介之一，也是我在短暂的‘日后’生活里，唯一最重要的那个。

“爱是一件补全所有缺憾的事，你补全了我的胆怯、畏缩、自卑和不安。

“请放心地、自由地，拥抱没有我的世界吧。”

鲜血染红半张纸，但每一个笔画都没有恐怖的感情。

谆谆亲切，言辞柔软。

“在那封信里所需要的数据，都在这一封的附录里。如果你愿意，我希望它的后续处理可以由你和你愿意相信的人一起处理。不是因为担心你会‘暗箱操作’，只是……也许是因为，希望更多的人能证明，和你在一起时的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我过去真实的，那么卑劣与落魄？

“希望你能帮我转告叔叔阿姨，让他们不要太过伤心，我并非他们的亲生孩子，近几年也不养育在他们膝下，如果愿意，我资助的孤儿院里有合适可爱的孩童等待被领养。不是为了侧面证明我的独一无二……但话似乎怎么说都很奇怪。总之，希望他们可以看开一些。

“你的姐姐受自己道德的谴责，有轻微的偏执倾向，希望你注意。

“白白姐和小昕，她们有自己的生活，最好的话，希望她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如果知道了，也只能说我要自认倒霉（笑）。对小昕还是有些遗憾的，我还没有看到她跳舞的样子，我想，那很漂亮。

“陈誉，她的家庭有一定困难，但影响不大，希望你可以在有时间的时候关注一下。

“齐宁，这条是专门对他说的。你应该尝试着去见证自己的成长，而不是为着自己的反抗。

“江涴和江洛，她们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只是要提醒江涴注意一下江洛的心理健康，江洛也应该适当放下自己错误的思想。

“粉丝们，希望她们在没有我参与的未来里，在自己理想的地方发光发热，或者拥有最普通最幸福的一生，不要吃太多的苦。嗯……喜欢我，算不算你们吃过的最大的苦？

“你，暮生，我最不放心你，因为你离我最近。你离我最近，离我的感情最近，你最容易受到我的影响。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我想让你明白，并没有什么是脱离了谁就再也无法运转的。你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新的未来，不要沉湎在我死亡的痛苦里。假如死后真的有灵，也许我还会看着你。看到你颓丧的话，我会忍不住请你吃板栗的。

“旅途中遇到的友善的朋友，成长过程中帮助过我的人，谢谢你们在擦肩而过时给我一丝安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靠细小细微的感恩在生活里汲汲营营，它们是我的动力源之一。

“对了，那间盛有我尸体的房子和我名下没有使用过的房产，如果别人不嫌晦气的话，希望你可以帮忙将它们转让，赠送或出售，随你心意。

“二月份，或者三月份？明信片就寄过来了。

“抱歉，泥塑没有做。”

韩暮生仿佛能想象到沈朝听写下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纸张上没有泪滴，但沈朝听是一个很爱哭的人。很难保证这是他修改了几次留下来的内容，每一句话都让他在眼睛里、在心里痛哭过无数次。

无声地落泪。

“请不要来找我。”

“但如果这的确是你深思熟虑后的愿望……

“在你身上我最深学到的尊重，即使不愿意以这种方式用在你身上，但似乎也只有眼下这一种解决方法。

“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包括来见我，即使人的灵魂并不一定真正会有居所。

“如果有的话，我会提前布置好我们的家。

“当着你面没有多说的话，变成文字似乎方便转述了些。

“我爱你。晚安，暮生。”

另补一行：

“晚安，世界。”

韩暮生把这封信公众在了Around上。

他觉得沈朝听应该希望在意的人都看见这封信。而沈朝听在意所有人。

他看到粉丝群已经有人在筹划去墓地看沈朝听，绝对不带沈朝听不喜欢的百合花。他看到有人评论“感谢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温柔的人”，“为公益慈善事业做出贡献”。

他想这个世界不应该支持先苦后甜。后来的人对沈朝听足够好了，但终归不是白蚁，蛀不空他先前构建的世界。

先甜一甜吧。苦什么的，到时候再说，难道不该这样吗？

无边的悲伤与忙碌之后，韩暮生负责沈朝听的葬礼。

葬礼上，沈凭依的眼眶通红，她紧紧靠着宋铮承，泪水不住地滚落。

江涴放下一束颜色温柔的花，江洛没有来，他不想看一个骗子。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溜进来，对沈朝听说一声“对不起”。

杨仪昕拉着杨柏的衣角，神色有些惶恐。她年纪还小，读不懂死亡的意义，只知道永远都见不到了，却又因为经历的时间太短，不能准确描述出它的概念。

陈誉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的母亲。她们看着沈朝听的遗照，片刻后，陈誉低声对母亲说了些什么。

齐宁一直在哭，韩玉槊轻拍他的肩膀，韩暮生的母亲站在一旁。

许梧适和另几位粉丝代表凑在一起，女孩们的眼圈很红，手里捧着沈朝听写的贺卡。

叶栩和周岐也来了。

韩暮生想，这种仪式，也要在他的人生里开始了。

一对陌生的夫妇走进来。

韩暮生警惕地打量他们，尽量提起精神，让每个人都认可他作为沈朝听未婚夫的身份。

“我们多少年没做了……”男人疲惫地说，“一个月前，我们在基因库和这里的孩子……”

他嗓音颤抖，身旁的女人流着泪，拼命不让自己抽噎出声：“匹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