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黎琉听说宁歌突破了8分30秒，这个她花了半年才突破的成绩。

她再次去找王露，想重新制定训练计划，她不在乎其他，别人能练习，她也要练相同的，甚至更多，她只在乎这个。

她走到王露办公室门口，听到里头飘来的对话，在讨论宁歌：“盛英带回来这个苗子挺不错的。”

王露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如果她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我们的女子800自也许会有突破性的成果。”

不说次次第一，前三应该可以。

另一个教练他说：“那我们又能在国际上更进一步了。”

黎琉愣了愣，听他们的谈话没有停止的意思，显得有点失魂落魄地走了。

**

十一月中，在A省某市举行的全国锦标赛如约而至，黎琉顺利地进入了决赛。

明姐尚未恢复状态，饶是有宁歌和钱敏佳的冲击，不少人还是相信这一位亚运会铜牌得主能再一次创造冠军的辉煌。

女子800自决赛、女子蝶泳项目和男子部分仰泳、蛙泳项目在同一天，参赛的运动员一道去了比赛场。

王露是跟车教练，她扫过全场，宁歌坐在第一排，目光炯炯有神，在和齐盛英对话，齐盛英提醒她：“比赛完要记得回应别人的击掌或者拥抱。”

“为什么。”宁歌问他。

“这是体育精神的体现。”

“我不喜欢这种形式化的东西，我只要保证前进。”宁歌不甚在意地说：“难道你会辞退我吗？”

宁歌这话说的刺，齐盛英带过的刺头多不胜数，反而笑了笑：“我是甲方，你是乙方，我给你优渥的条件，你给我优秀的成绩。”

“成交。”

王露的目光又落到黎琉身上，她坐在最后一排，戴着耳机听歌，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眨了眨眼眼睛，靠着车窗睡觉了。

王露知道她没睡着，走到后排坐下了。

黎琉的头发自然披在两侧，大概是昨天睡觉把头发睡乱了，一撮很小的碎发变成呆毛翘了起来。

王露看着她的发旋，用手抚平了她翘起来的头发，再次发现，有些事情，自己也是无能无力的。

黎琉睁开眼，晨光落在她眼底，有一种清澈的透亮，她反而安慰起了王露：“我会好好比的。”

**

黎琉最后一个下了车，有人叫住了她，她回头看，是江路川。

江路川不在今天的赛程安排里，黎琉不清楚他没有训练，花时间驱车而来是做什么，可能是来看某场决赛吧。

十一月的A省早就转了凉，冷风一过，把黎琉的耳朵吹红了。

江路川给她扯好了帽子，说：“什么都别想。”

“嗯？”

“比赛是没有规律的。”

大把爆冷和黑马频出，比赛最大的魅力在于它的不可捉摸。

平时厉害，不代表比赛能发挥出全部水准，平时中规中矩，但人家可能就是大赛型选手。

江路川的眸光落在她脸上，给她递了一瓶热牛奶：“但我相信你。”

比赛是不可捉摸的，但他相信她。

**

黎琉在四号赛道，她听到广播叫到她，现场的观众欢呼，连解说员也花了很长的一个修饰定语介绍她，毫不吝啬地夸奖她。

黎琉在竞速泳衣外套了一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放下手里的热牛奶往赛场走，耳边还残留着江路川的话。

至少现在，宁歌和钱敏佳也没有打破过自己这个赛季的最佳纪录，她还是最佳。

那就什么都别想了，好好游一场吧。

黎琉站上跳台。

“take your mark——”

入水。

水底的世界特别安静，隔绝了大部分外部世界，她几乎听不到声音，每一次都尽可能保证自己的划水的效率达到最高，尽量忽视五道的宁歌和六道的钱敏佳，按照自己的频率前进，前程，她还算游刃有余地前进。

但到了某个瞬间，黎琉即将加速，她清楚的感受到，旁边有一个人很快地提了速度，超过了她。

黎琉不甘示弱，她抬手，划水，起腿，也加了速度。

场面形成了三足鼎立的趋势，后面的人被远远甩到身后。

最后五十米，黎琉的体能几乎已经耗尽，她完全是凭借着一种违抗本能的坚持，机械性地前进，大脑都因为短暂的缺氧而产生空白，似乎消耗了周身的力气。

她用尽了全力想甩开周围的人，但于事无补，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有个人和自己几乎是同时到了边。

不知道幸运女神的眷顾落在了谁头上。

她目光眩晕，她没有抬眼，她有点不敢看计时器，但周围铺天盖地的“宁歌”还是落在了她耳朵里。

宁歌，8'26''76。

黎琉，8'26''96。

钱敏佳，8'29''49。

不到四个月，虽然还没打破黎琉赛季最佳纪录，但她已经持平了黎琉花了8到10个月所获得的成绩。

现场的呐喊声钻进了黎琉耳里，不久之前，他们也是这样庆祝黎琉，短短几个月，易了主。

黎琉的大脑还没缓过劲，慢吞吞出了水，没有和任何人交流，洗了澡换了衣服往外走。

王露看出她的不对劲，说让她等自己几分钟，她弄完手头的事一起走，但黎琉头一回忤逆了教练，发了个消息就独自一人离开了。

她回到了自己开启游泳的地方，狭小的空间内，只有一个标准的游泳池，很多小朋友在里面游泳，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完全没有A省基地的气派和庞大。

她的启蒙教练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喜欢叫她小宝，看到她回来了，很高兴地庆祝她拿了亚运会铜牌，未来可期，说小宝肯定可以成为国内女子800自第一人，简直是太好了，可惜她今天忙，没来得及去看小宝的决赛。

黎琉的目光随着这些小孩移动，她还记得自己站在这个地方，说她讨厌游泳，好累，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再后来，不肯离开的也是她。

慢慢的，眼睛突然就涌上涩意。

女人慌了神：“小宝别哭，怎么了……”

黎琉不想哭，她抬手捂住了眼睛。

以前也被泼过很多次冷水，但她都扛过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女人在一边安慰她，黎琉拼了命平复自己的心态，但毫无作用。

已经小半年了，很难突破的现状像一个魔咒一样箍在她的脖子上。

也许未来可以突破，但别人很轻松就能做到的事，她要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做到。

她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

也许伤病是不可战胜的。

拥有完美条件的天才也是不可战胜的。

**

黎琉跟着启蒙教练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没有归队，直接去了比赛场地，今天还有四百自的决赛。

她的四百自也很不错，稳定前二的水平，有隐隐超过第一的架势。

站在跳台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地方还是有一些深重的感情，至少此刻，无论后续如何，她还是想拿一个第一名。

一枚金牌。

各就各位。

她调整状态，热身，站上跳台，入了水，拼尽全力向前划动，起腿，加速冲刺，到边——

周围响起欢呼，依旧没有她的名字。

黎琉出了水去更衣室，洗完澡换好衣服，她往外走，一个踉跄摔倒了，她挣扎着站起来，但好像没有力气了，只能蹲在地上，佝偻着背，觉得花光了这十几年的所有力气。

她看不到坚持下去的希望在哪里，找不到来路，往不见归途。

坚持是没有意义的，她想。

她没有报备，孤身一人回了训练基地，路过便利店，买了一瓶泳队禁止食用的啤酒，坐在长椅上，她的手覆盖在冰凉的罐身上，盯着这一罐被她打开的啤酒，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喝了又能怎么样呢，不喝又怎么样呢。

尚在纠结之际，手里的啤酒被人抽走了。

黎琉几乎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你干吗抢我东西！”

江路川以不容置喙的态度把啤酒丢进了垃圾桶：“不要喝。”

“喝了又怎么样呢，”黎琉大脑混沌，她没理清楚自己的思路，有点麻木地说：“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我喝了又怎么样呢，我会输了比赛吗，反正也没赢啊，难道会进医院吗，还是——”

她慢慢红了眼眶：“你不看好我了，觉得我不像之前一样了。”

江路川抬手抱住她：“没有。”

黎琉听到他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胸腔震动：“我还是相信你。”

黎琉慢慢抬手回抱他，有点语无伦次，哽咽地说：“我为什么突破不了，我不想当第二……我不知道，我好像有一点累。”

江路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一年后会说出这样的话：“那先不游了。”

**

江路川当晚开车把黎琉送回了家，王露没多说，给黎琉放了两天的假期。

黎琉关门关灯，躺到床上，手机关了机，蒙进被子里睡觉。

第二天六点，黎琉自然转醒，起来刷牙洗脸，冷水扑到脸上，她打了一个寒颤，环视这个狭小的卫生间，迷茫地看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回了家。

妈妈敲了敲门，问黎琉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她从小体育就不好，没参加过一次体育赛事，看比赛就想打哈欠，除了黎琉的比赛，她没看过其他任何赛事，不能明白为什么她女儿之前都那么难受了，还是不肯离开那个的地方。

黎琉摇了摇头，翻了个身。

她不想出去，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妈妈一会要上班，给黎琉做了早餐放在桌子上，让她一会记得吃。

墙上贴了不少运动健将的海报，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的，亲吻金牌的，凝视着五星红旗升起的……

阳光照射进来，黎琉觉得很刺眼，抬手遮住了眼睛，撕了所有的海报，丢进垃圾桶里。

黎琉浑浑噩噩了一天，没有劳累的训练，没有教练的吼声，也没有挤死人的食堂，是很舒服的一个小窝。

第二天早上，她的身体就在叫嚣着不适应，黎琉猜测是室内的空气不流通，她又没运动，得出门走走。

黎琉随便穿了件外套走出门，刚到楼下，一个小妹妹看到她，惊讶：“你是黎琉姐姐吗？你和我住一个小区？”

“是。”

“可以给我一个签名吗，我很喜欢你，”小妹妹说：“我去现场看了全国锦标赛，你很厉害，只差1秒而已。”

黎琉给她签了一个名，说：“0.20秒和0.37秒。”

“哇，”小妹妹惊叹：“那更厉害了，不到一秒而已，那根本就没差啊。”

黎琉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不到一秒，说多不多，但至少在今天和昨天，对她来说是一个沟壑，面前的小朋友显然不理解。

她背着书包和黎琉告别。

黎琉和她挥了挥手。

黎琉游魂似的晃了一天，傍晚晃荡到家楼下，看到林子衿站在自己家的小区门口。

她扎着一个很高的马尾，干净利落，健康大方，每个毛孔都充斥着长期运动的健美。

黎琉觉得自己的状态肯定很一般，她早上出门还看到自己眼底淡淡的黛青色。

黎琉一直很佩服林子衿，媒体曾经称誉她是天才，但在仁川世锦赛后，她的成绩一落千丈，被成为“陨落的天才”，但她还是撑过来了。

林子衿看到她，和她打了招呼：“教练本来想来，临时开了个会，她走不了。打你电话没接通，我来问问你明天归不归队？”

黎琉没有回答她。

林子衿：“你怎么想的呢，可以和我说说。”

黎琉呢喃：“我不知道。”

林子衿和黎琉往小区里走，她的声音很好听，说话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故事感：“我之前的成绩也还行，后来就不太好了，反正就是经历了一段不太高兴的日子。”

黎琉知道，都是一个基地的，她曾经还见过林子衿在镜头面前说，可以算得上是请求，请大家不要再叫她天才了，她只想当一个普通的游泳运动员。

“情况不会一直都坏下去的，我这个赛季成绩还不错哦，当然，我也不是要求你怎么样，看你怎么想的吧。”

黎琉还是没有回答，道了别，沉默地转身上楼。

即将分别之际，林子衿一拍脑袋，想到一件事：“路川昨天中午出国了，他说詹姆斯教练想见你，詹姆斯教练你知道吧，当然，你不用有太大的压力，想见你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优秀，否则他不可能点头。”

谁也不知道江路川什么时候离开的，齐盛英只知道江路川在昨天上午比完接力后，请了1.5日的假期，承诺50自、100自项目开始前回来，齐盛英问他提前多久回来，他没有给出具体答案，只承诺肯定回来比赛。

即便只提前一个小时，那也是践行了约定。

第二天早上再醒来，江路川已经飞往那个不欢迎他的国度，和原本打算这两年就退出执教的詹姆斯教练聊了几个小时。

黎琉脑袋慢了半拍，茫然地上了楼。

詹姆斯教练，她知道。

打个简单粗暴的比方，在他手底出来的学生，世界冠军的概率是60%，这是一个很变态的比率。

更主要的是，他带出过一个先天心脏病的游泳冠军。

有媒体曾经采访过他，问他为什么要花费十年的时间，当爹还当妈，陪伴出这么一个大赛金牌得主。

詹姆斯教练给出的答案是，在泳坛里，天赋卓绝，先天条件完美的运动员不少见，他们是中流砥柱的主力军。

但对于一些先天条件没有那么好的运动员，在保证他们身体健康的基础上，也应该给他们追逐梦想的机会。

黎琉浑浑噩噩上了楼，大脑混混沌沌，一时在想江路川出了国，他的比赛怎么办，比赛对他那么重要，快点回来啊，一时在想带出来心脏病的冠军又怎么样呢，也未必能解决她的问题……

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最后还是定格在林子衿说的“路川昨天中午出国了，他说詹姆斯教练想见你”。

窗外飘散着细细密密的雨夹雪，冷风从窗户里飘进来，黎琉手指微动，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叮叮咚咚掉到地上，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垂睫看向地面。

是一枚金牌。

七年前，她参加一次市级的比赛，获得的第一枚金牌。

良久后，黑暗的室内响起一声很浅的声音，嗓音微哑，但风雪也遮不住它的存在感：“我不服。”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服，我要——”

心底有个声音在问她，你要什么？

雨雪交加，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照亮了她的眼睛。

800自也好，400自也行，200，100，50也可以，哪怕是换成仰泳也行。

她不想离开。

她要抢班夺朝。

她握着拳头站了起来：“——我要改写历史。”

“Faster,Higher,Stronger-Together.”

In Bei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