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屋顶上的瓦片忽然响动一声。
许君安蓦然抬眼往上看,随即低头像是没事人一般笑着看向同样看着屋子顶部的刘弈歌。
“刘公子,我坏了你的规矩,擅闯二楼是我的不是。但你现在坦诚你投靠的势力,和我最初的想法有背离,我在考虑要不要停止交易。”
刘弈歌没说话,对赵三挥手示意他去检查房顶一番,随后不急不慢地在赵三带过来的箱子面前蹲下,抬头正视双手抱臂的许君安,缓缓开口:
“许君安,我在八王那边的暗桩暗示八王命我即将离开京城,而我作为凌云阁阁主必须听命,但找药一事我分身乏术,所以我需要你去帮我找,当然我要付出代价。”
他手中转出一把鹿皮柄小刀,将地上的木箱三两下撬开,那里边赫然出现了一只通体黑亮、泛着冷光的火铳。
刘弈歌的食指轻抚着火铳,渐渐划过冰凉的机身,随即手指落在旁边的弹药。
“你看过我阁楼书房里的《革新去弊》,而且发现不小。”
是肯定句。
刘弈歌不再看向火铳,而是抬头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女孩。
“不管你承不承认赵家身份,凌云阁告诉我的消息就是这样。而我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让凌云阁能搜集到的,一切涉及到你赵家十三年前的线索告诉你,你替我找药治病,至少让我多活几年,如何?”
“只有这样,我用你才放心,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许君安站着没说话。
几年?就够了吗?
此外刘弈歌是真的想做交易,还是只是为了让她暂时不会有害他之心,等用完之后就杀了她呢?
许君安想要穿过重重雾霭,去窥见哪怕一丝她渴求的真相角落,甚至此时她能感受到,自己已然身处危险之中。
在这趟昭雪的旅程中,她脚下如同踏过平静无波的湖面,下一瞬又能变化为滔天浪潮,吞噬一切。而自己所有的把戏,别人一眼就可以识破,一种无助又无奈的心绪萦绕心怀。
她现在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医术。
许君安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为冬储备御寒的柴火堆上,脑海里不知为何回忆起小时候的除夕夜,那是赵家最后一场团圆饭。
院中竹影微微摇曳,覆盖竹叶的雪扑簌簌地落在结冰的池面上,落在少女趴在池边吃桃仁的后背上,偏她浑然不觉,跷着脚一遍一遍地背葛清教给她的药性赋。
“桃仁破瘀血兼治腰痛,神曲健脾胃而禁饮食……”
“大过年的你背,万一我晚上做噩梦,梦见葛先生抽查没背过打手心就完蛋了。”
赵郡学着许君安一样的姿势趴在池边,心眼活,眼疾手快地从许君安的手里抢过一把桃仁,另一只手却轻轻地拂去她背上的雪粒。
“郡哥儿,你的记性都用在谁欠你几吊钱,谁约你出去投壶射箭去了,心思哪里还在学堂?”
说话的人正是许秋霜,此时她正坐在烧旺的火炉边,细致地用药碾子研磨辟邪香囊的药粉,忙碌间隙用温柔地笑睨自己的一双儿女。
“他?他不行,论投壶还得看我,我背过身去投都比他强。”许君安又抢回赵郡手里的桃仁,笑嘻嘻地指着盘子让他自己拿。
赵郡眼见母亲和姐姐编排自己,拍拍手上的桃仁残渣,不服气地努努嘴:“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我在射靶子的时候还是暗暗担心没做完的功课……”
“那不如你们每次出去大展身手之前,我先检查你们功课如何?”推门而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面上的瑞凤眼和许君安极为相似,嘴边浮现的一抹笑容兼有慈爱和严厉。赵珏说完那番故意逗儿女的话后,干脆利索地落座在许秋霜旁边,抄起旁边的烧火棍拨弄两下柴火,噼里啪啦地火星爆出更甚,旁边立着的阿欢正准备为他斟茶。
赵郡和许君安脸色突然苍白,赵郡咬唇后艰难开口:“这……不行,做不完的……”
此话一出,逗的阿欢拿茶壶的手一抖,许秋霜看热闹一般咯咯直笑,唯有赵郡和许君安面容惨淡,寻思自己桌上成堆的书卷,思考先斩后奏的可能性。
然而,谁又能想到那是最后一次阖家团圆。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奈何桥上拦住自己的亲人,阴阳相隔,那样纯粹的幸福现在对于她遥不可及。
还怕什么?左右也不过破釜沉舟,唯有一点,不能让家人含冤而死,那些沉重的罪名,本就是莫须有。
刘弈歌见许君安忽然森森一笑,原本在她身上本金的那根弦此时悄无声息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畏无惧的姿态,她朝他走进一步的同时,房顶处的瓦片又一次发出声响。
“我答应你,”刘弈歌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忽而又见她用力地抓住自己的手腕,用力之大让他眉头一紧,“另外我想告诉你,我用你也很放心,你有所求,并且你不是为自己求,且在几年之内就可完成。我很好奇,别让我猜出来你的局。”
刘弈歌则无动于衷,毕竟气势越大越能唬人,这招他也常用。
他能看出来,从一开始阁楼禁地偷闯,清晨踹门,到现在上手掐他手腕,那是因为害怕导致的精神高度集中的反应,也是一个人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信号。
刘弈歌在感受到手腕处的力道松下后,听见许君安笑着一字一句开口道:
“十几年前,刘家小公子之前生病,醒来后竟然失忆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是警告,许君安在怀疑刘弈歌的身份,毕竟让自己和阿欢穿上婢女的衣服去掩盖两个新人进府,说明刘弈歌本身就是被人盯上的,他的身份不对劲。
这个人的立场,整个凌云阁的立场,她看不清。所以即便凌云阁给她线索,她也不一定会信。
相反,许君安这边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提供给他真的药,这也是她打算好的。
狡兔尚且有三窟。
“所以你后天带着凌云阁兄弟们启程,而我另外去湖广的通明山,是也不是?”
许君安心下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机巧翅膀拍打的声音,很轻微,但是在晚间柴房寂静环境的衬托下,也难以避免被发觉。
是一只机巧麻雀,轻巧地落在刘弈歌的掌心。
随即他在鸟的头顶处和眼睛处拨弄两三下,下一瞬间,那小雀扑扇翅膀,竟直愣愣落在许君安的肩膀上。
“对,你去通明山,明天……”他顿了顿,远方忽然响起更夫打更的声音,接着道:“今天我会确认一些事情,之后如果有需要,可以用小雀联系。”
许君安点点头,将小雀收好后看向刘弈歌。
“我今天启程。”
她想到了什么,又谨慎地开口:“另外不要告诉阿欢我的去向,吩咐你们府里照顾她的人,说不用担心我。”
刘弈歌一听这话,上下打量她,半笑不笑地讽刺:“虽然你会一些暗器,我也给你火铳,但是你确定没有阿欢,那在我病逝之前你还活着?”
许君安不乐意了。
她的眼神让刘弈歌看了后觉得她在说自己傻。
“所以啊,你这小雀给的是时候,万一我死了它还能给你报告,让你趁早换个大夫给你找药。”
许君安说完这话也没再待在柴房,而转身出门,收拾自己的行李。刘弈歌见状也就没在阻拦。
没过多久,赵三回到柴房找刘弈歌复命。
“是谁?”
回答刘弈歌的只有摇头。
院中槐树和池中锦鲤一起于长夜沉眠,一个身影背着月光缓缓从柴房转角走出,站立许久后,东方渐露鱼肚白,那身影不知何时又消失在渐浓的晨雾里。
像是来去无踪的飞鸟。
在此之前一个时辰,葛府大门。
浓重雾气中,整条街道只有门前的灯笼处有些微光亮。葛府侧门微微开启,钻出两个人。
其中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不时咳嗽两声,昭示他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当他双唇微启时,明明温柔如水的声音,说话的内容却令人冷彻到骨子里。
“我原以为葛鸿只有一个儿子,依你所言……”
替葛鸿送客的家丁此时正和方青一起立在门口,他手上的琉璃灯明明灭灭。
“是,葛雪瑛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只不过当时葛二爷,也就是现如今不归家的葛清老爷,娶张氏后他这一支没有子嗣,葛鸿依照父亲的遗愿过继给他弟弟一女,但是当时极不情愿的。”
那小厮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后探头低声道:“葛雪瑛被过继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她心底仍然将葛鸿当做父亲,只不过对张氏,也有心存感激。”
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冷笑。
“目前动不了他儿子,先拿他女儿,三日之后带着她见我。”
那人犹豫一瞬,询问道:“活的?”
“活的才有意思。”
侧门不久后又吱呀一声关上,像是没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