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非常安静。
庭院里躲懒的小猫从睡梦惊醒,懒懒伸了下懒腰,抖落身上雪花,眨眨琥珀色的瞳孔望着僵持在原地的男女。
文祯明说这话时与祝野怀揣的赤诚不同。
他神色很沉凝,这种沉凝中带着某种檀稚无法意会的厚重感。
仿佛在邀约共同赴死的同伴。
过了许久檀稚才慢吞吞地道:“不行,我要替陛下炼长生金丹呢。”
文祯明攥着隔壁的手一使力,少女如牵线风筝一般听话地晃动。
两人距离迅速拉近。
檀稚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嗅到飘散在空中浓不可盖的不爽。
惜命地轻轻补充一句,“炼出来了我定跟你走。”
眼前那张如璋清隽的脸没有檀稚预料中的愤然、
文祯明挑眉一笑放开手,奋袖离开。
檀稚跟着他一路来到炼丹房。
阳光透过头顶天窗飘进来,倾落在中央一顶人高的四足青铜炼丹炉。
几代圣巫女的毕生心血,让炉火近百年依旧堪堪燃烧着。
三面高墙放满炼丹所用的瓶瓶罐罐,只是陶罐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灰。
文祯明屏退了东厂其他人,偌大的炼丹房内只伫立的一男一女。
“开始吧。”
他双手抱胸轻抬下巴,可见脖颈延伸至下巴清晰的下颚线。
檀稚圆滚滚的瞳孔一转,身体似有些意外地愣住。
眼神偷偷上挑瞄了一眼文祯明,看来术业有专攻。
东厂的人是一点不了解每月进贡给宫里的丹要怎么炼。
少女忽然挺直了背,小猫似的轻咳清清嗓子,朱唇微张了张,面纱随着鼻尖呼吸轻伏。
“敢耍花样把你头拧下来。”
文祯明平静地望着少女做完一系列的动作,在她张嘴时打断道。
檀稚忽觉脖颈略微生疼,唇抿成一条直线。
思索半晌后故意般重咳一声,“炼丹所需取无根之水作为药引。”
“无根之水?”文祯明问道。
“无根之水乃自天上来者,未落地的水珠。”檀稚一时语塞,眼波扭转顿了顿才道。
文祯明嘴角慢慢淡下去,在袅袅烟雾中眯起狭长的眼。
少女的小个性尽数收进眼底,幽幽道:“这个简单。”
随即他如同拎小猫般,抬手拎着少女的披风往外走。
一出门候在门旁已久的赵宁见状顿时双手一拱,轻唤:“文大人。”
“取个大碗来。”
檀稚比文祯明矮一截,步伐自然有些跟不上他。
踉踉跄跄穿过长廊,有几次险些台阶扳倒,脚腕一拐一拐地来到后院。
文祯明视线从她的脚腕移开,将足斤重的大碗扔到她的怀里,“接!”
少女鼻尖红红的,不知是被冻的或是怎么样。
双手抱着大碗揣在怀里,眸底倒映出结在树桠上的冰晶。
檀稚不去看他,硬邦邦地将碗举起来去接融化滴下来的水。
这里滴完换一枝继续接。
刚开始檀稚大碗拿得稳稳的,随着碗中盛的水渐有了几分满,少女的手开始在半空颤抖。
手腕的酸涩渐渐蔓延上来,胳膊肩膀开始酸痛。
檀稚执拗地咬咬牙,似下定决心要与苍生为敌般决绝。
半秒后,“不行了我,撑不下去了。”
大碗倏然间垂直下落。
在这时一只手正巧抬起接住。
檀稚顺势在席地而坐,纤细的双手环抱膝盖,将脑袋耷拉在膝上,整个人都似蔫了,闷声嘀咕道:“谁家的碗,这么重。”
“你院里拿的。”
文祯明垂眸往碗里一望。
胸膛此刻翻涌着邪气,他竭力想要将这股感觉压下去,另一只垂直在狐裘里的手,指尖发了麻。
碗里盛的水才刚刚没过碗底,拿来喂猫都不够,别提炼丹。
他抑制住想要摔碗的冲动,鞋尖往少女身上轻一顶,“起来。”
文祯明的话似附加了某种咒术。
檀稚看起来更加蔫了吧唧的,整颗脑袋枕在膝盖上,双手插在腿弯处紧紧抱着。
“太累,动不了了。”嗓音轻软无力,宛如一株缺水枯萎的小草。
“圣巫女是觉得我对你太好了吗,起来,不要试图惹我生气。”
文祯明居高临下地俯视,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迫在眼前,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今天你将我拎来拎去的,脚腕撞到了,现在手也酸了,动不了一点。”
那股委屈不满在心底疯狂地滋长。
檀稚脸转了个向,像是在对恶势力做微弱的抵抗,声音里软中带着几分倔强。
文祯明望着少女的后脑勺不再说话。
两人一站一立,周围安静极了。
远处,小鱼从冰缝间悄然探出头来冒个小水泡,忽然间宛如珍珠落入玉盘的清脆响声在头顶响起。
那颗久久不动的脑袋闻声而起,犹豫地转过头。
文祯明整一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柔化成不明显轮廓。
天光从他端着碗的指缝中漏下来,照得人看不清男子的神情。
檀稚双手抱腿的手轻微一怔,刹那间有些惶恐。
那双起落间决定人生死的手现在捧着她家大碗在盛所谓的无根水。
……
“这棵树冰快融没了,换一棵。”少女试探般抬手指了指庭院深处更高的树。
文祯明脸色微微一变,却依旧听话地往另外一棵树挪了几步。
檀稚心底暗喜地望着那抹鸦黑的身影上下忙着。
她神色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渐渐地困意袭上心头,弥漫整个胸腔。
远处的男子脸色变得宛如晨雾中的旷远高山,难以捉摸。
“赵宁,我们要不要去帮帮文大人?”东厂的兄弟忍不住问道。
“这颗丹对文大人很重要,是你我不能指染的,好好休息吧,难得歇一歇。”
赵宁将佩刀环抱在胸前,身姿懒散地背靠在庭院拱门上。
“……”东厂的兄弟。
天际染上一抹火红的霞光。
一道阴郁的黑影笼罩下来,微敛小憩的少女惊厥乍醒,下意识地揉了揉眼尾。
“装,装满了?”
文祯明鼻尖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暗哼,朝着坐在地上的少女伸出手来。
檀稚望着伸在半空白皙修长的手,整个人仿佛抽离了现实,陷入杂乱无章的思绪里。
少顷后她才缓缓抬手去拉那只伸着已久的手。
握刀练剑而成的茧是粗糙的,而掌心却是很细腻温暖的。
他似乎也是没坏透底……
文祯明将少女拉起后马上便松开手,严厉地俯下身来,指着炼丹炉的方向。
视线凝在少女脸上平静道:“拿着,滚去把丹炼了。”
在这一秒空气顿然僵持住,安静地能够听见彼此气息的起伏。
檀稚柳眉微拧起,扇了扇眼睫,双手捧着盛满无根水的大碗。
她要收回刚刚那句话。
少女轻缩着脖子点点头,抱着大碗小步小步挪到炼丹房。
打开那几样久违的瓶瓶罐罐,近乎是肌肉记忆般各取五金八石三黄些许,与文祯明接来的无根水混合。
檀稚低垂着眼眸,凝视着黏糊在指缝间的碎石。
缓过神来才发现这是古典术书里记载的长生金丹所需材料。
眸底不由自主地渐起水色。
这条方子在朱孝南刚登记的几年如同梦魇般缠在她身上。
檀稚按照方子炼制过无数颗长生不老丹,没一颗敢进贡给宫里那位吃。
她深知这些东西吃了会死人,皇室贵族却对此乐此不疲。
文祯明倾垂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少女一声不吭地蹲在炉灶旁,执起一根竹竿撩着木炭,时而扇动小竹扇。
不知过了多久,他态度不易察觉地软了下来,“需要多久炼成?”
檀稚望着丹炉里摇曳的火舌,忘神般喃喃道:“七七四十九天……”
因为炼制长生不老丹所需七七四十九天。
沉默中无声的怒火仿佛涨潮般席卷天地。
文祯明指尖在触碰到她披风的前一刻顿住,扬袖一扫。
大碗瞬间碎裂成无数个碎片,碎片倒映着一张骨相优越的脸。
文祯明盯着失魂般的少女。
双眸宛如深海之下黑不见底的海峡,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缓和。
“四十九,信不信把你扔进去一起炼成舍利子。”
话音刚落,蜷缩在火炉旁的少女双手捂着眼,双肩以肉眼可视的起伏颤抖着。
哭了。
文祯明眸底的晦涩阴暗悄然散去,眉角轻轻一抬。
绕到少女的身侧,俯下身欲要扶少女起来。
指尖在碰到少女纤细手腕的一刹那。
她一个侧身躲开起身,披风扫过他的掌心。
檀稚眼睫沾了几颗泪珠,眼尾处浅浅泛着红,手背在面纱内粗暴地擦过脸上的泪痕。
身体径直撞开了凝滞在原地的男子。
文祯明盯着那抹带泪离开的身影,额角青筋觉一阵律动。
侧目一瞥在堪堪燃烧的炼丹炉,“赵宁,进来看着火。”
跟随在文祯明身边多年的赵宁,一秒察觉到男子眼底的杀意。
弱弱提醒道:“文大人,她是圣巫女。”
文祯明斜眼看了赵宁一眼。
狐裘微扬起,带动一阵细风,烧得火红的木炭顿时噼啪几声响。
檀稚摘掉了碍事的面纱,指骨擦拭着眼眸不断涌出湿润的液体。
她立在蓄水的池缸旁,潺潺的水面反映着少女红唇白齿的脸。
方才离太近,炭火弹到下眼睑了,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