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司礼监掌印西值房内。
檀稚望着红得锃亮的一桌菜,提起筷子完全夹不下去。
光闻着觉得喉咙一辣。
让少女失了胃口的还有桌对面一张阴郁笼罩的面庞,他唇角微微下垂,透着一丝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吃,御赐膳食不可浪费。”文祯明道。
埋在碗里的小脸微抬起,檀稚心道:他又怎么了,谁得罪他了?
她挑了伸手可及的干锅辣子鸡。
檀稚望着那块已经烧得看不出是鸡肉的东西,紧闭着眼视死般塞入嘴里。
辛辣灼烧感渐渐侵袭整个口腔,仿佛无数火苗燃起。
火辣辣的感觉蹿上脑,眼眶鼻尖发着烫,很快檀稚眸底盛了一筐热泪。
“忍住,不准哭。”文祯明平静泰然地夹了一筷子伴上米饭,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们一个吃得面赤耳热,一个夷然自若。
文祯明修长的手指执起茶壶,花茶倾注在檀稚的琉璃盏里,“慢慢吃,辣是人间美味。”
檀稚大喝一杯茶,唇红得仿佛要滴血。
文祯明垂眸望着少女额前两缕碎发倾垂下来,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眸仿佛浸在水里,水光粼粼。
发着红的鼻尖轻轻皱起,绯红在她白皙的皮肤下透出来,一副被欺负透的模样。
小脸埋入碗里,筷子扒饭,少女两腮鼓鼓地,咀嚼伴随着抽噎声。
文祯明收回目光,垂下眼眸,薄唇轻抿一口花茶,道:“之后吃什么是由圣巫女自己决定……”
檀稚没听见般将见了底的碗举到他面前,“文大人,可以给我添碗饭吗?”
美食让烦恼暂时性地从脑子里抽调,现在她眼里只有两字:干饭。
文祯明下颚线条沉滞,朝宫女动动指尖。
檀稚把最后一只香辣虾夹到自己碗里,眼眸瞄了对面男子一眼,朱唇轻抿。
少顷,她起身勺了一勺麻婆豆腐放到文祯明碗里。
“这个豆腐很下饭,比我们蓬莱的八仙豆腐还要好吃,文大人尝尝。”
文祯明眉梢一抬,望着碗里的豆腐,沉默着。
在场宫女倒吸了一口寒气。
“圣巫女,公筷公勺。”宫女在檀稚耳边提醒道。
檀稚勺子停在半空,在青园她都是自己一人用膳,刚才顺手直接用自己勺子。
少女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看着十分乖巧老实巴交地站在那里。
文祯明此人如此睚眦必报,鸡肚狗肠……
叮——
琉璃勺发出清脆富有穿透力的一声,回响悠长,仿佛在耳边回荡。
檀稚胳膊上寒毛都耸了一下。
目光顺着两只在空中相碰的勺子往上抬。
瞧见文祯明停留在勺上稍微发了白的指尖,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庞,以及一双凝滞注视着自己的黑眸。
一阵熟悉的束缚感。
檀稚心跳快了几分,不假思索地把那块豆腐勺回到自己碗里。
“你……”
青筋隐伏在额前垂落的碎发下,文祯明下颚微微一紧。
“这块不好吃,这块好吃。”檀稚用公勺重新勺了一块豆腐给文祯明。
两人距离靠得非常近,文祯明能够闻到她衣袂上淡淡的中药草香。
文祯明道:“是吗?”
檀稚用力地点点头,眉眼之间极其真诚。
饭后。
文祯明往檀稚臂弯里垒了一卷又一卷的书简,直至淹没她的视线。
“这些都是宫里收集医书孤本,青园没的古籍,给我乖乖查阅。”
檀稚垂下眼眸,他果然很鸡肚狗肠。
少女环抱书简静静站在他面前不动。
文祯明望着堪堪露出的毛茸茸头顶,“怎么?”
“九鼎长生金丹,取水银,铅猛火炼化,以雄黄、丹砂水和飞之,纳釜中……”檀稚温吞道。
“说重点。”文祯明挑眉道。
琉璃香炉青烟成丝成缕半遮逆光中男子的脸,让人不可揆度此刻他的心境。
檀稚内心拧巴沉默着,“金丹不能吃,他死我会陪葬的。”
“说完了?”文祯明回敛眼眸,散漫道。
檀稚沉默下来,似在默认。
“退下。”文祯明道。
“?”声音从耳际飞过,檀稚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什么退下,就这样退下了?
朱孝南吃了两脚一蹬,她直接封棺入土!
檀稚将书简往他书案上一放。
文祯明执笔的手一顿,笔尖墨汁垂落在折奏上,墨迹晕开。
少女下巴托在书简上,眸底仿佛沁水色。
“圣巫女入皇陵无名无姓,生时困于数术,逝后化作一缕无人认得的孤魂。”
文祯明晦涩不明的目光凝住在少女的脸上,低沉道:“放心,你化作一缕青烟我都会认得。”
檀稚嗅到一丝危险气息。
抱着书简垒成的小山堆,小声道:“哦,我走了。”
少女的裙摆拖着积雪,步态趔趄,走两步从书简里探出个头来瞧瞧路。
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落在雪地里,从书房延伸至目光所及之处。
*
檀稚穿过宫道,惊叹地望着眼前与青园自己院子布局十分相似的宁希堂。
庭院内桃树的枝桠裹上白雪,一架秋千静静垂落下来。
湖面结了一层冰,锦鲤在冰层下畅游。
仿佛有种错觉,她回到了青园。
朱红高墙却将她拉回到现实——这是皇宫。
檀稚放下书简,朱唇轻抿,手指在狐裘下扭成了麻花。
心道:朱孝南不是个好皇帝,但他是个好人,姓文的家伙既不帮自己,求人不如求己。
少女五指收紧撩起裙摆径直往养心殿走去。
一阵宽广浑厚的编钟乐声飘过宫阙来到檀稚耳际。
一股浓烟从养心殿内弥漫出来。
守在养心殿里御前太监安云轴认出了她的一袭狐裘。
一位干净和蔼的中年男子映入檀稚眼底,“唉,圣巫女。”
“我来找陛下。”檀稚扇乎着浓烟道。
“你来得正好,祀官也在。”安云轴一甩拂尘道。
安云轴领着她入了养心殿。
养心殿内写有符咒的黄裱纸束缚住了金柱上的苍龙,随处可见八卦镜、柳树枝。
大殿中央设了神台,焚烧香火纸烛。
烟雾缭绕,檀稚熏得眯起杏眼。
除了朱孝南,殿内还有另外一位男子。
他背对着檀稚,一身青衣长袍双膝跪在榻前,手里捧着小匣子:“陛下,是时候服丹了。”
朱孝南服下丹药后姿态懒散地侧卧在榻,支起一只手托着头,另一手摩挲着一块白玉平安扣。
檀稚望着他,朱孝南脸色煞白,额头上沁出细细冷汗。
除了圣巫女,宫里的祀官每日为他斋蘸祈福,照顾日常服丹。
他所服用的固本延寿丹无非就是微量丹砂混合物,不足以致死,却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朱孝南夜以继日吃了这般多年,再继续下去驾鹤升仙只是时间问题。
“正月初一月亮由亏到满,为天地灵气最盛之时,焚香服金丹必得长生。”祀官李虚中道。
朱孝南沉默着没理会他,微敛眉眼转而对檀稚道。“祭祀在初一举行,意觉如何?”
檀稚眉心微微拧起。
“陛下,欲服丹必先斋戒沐浴七日,净身净心,若杂念未退会影响丹效,除夕将近,同时除夕有除旧迎新之意。”
她学着奉天殿内百官进谏时的姿态俯下身去。
继续正声道:“臣女提议,除夕后再斋戒沐浴七日,焚香服丹。”
李虚中起身居高临下打量着檀稚,“圣巫女从蓬莱就一直在拖延时间,难不成这金丹有问题?”
檀稚抬眸正视他。
“长生金丹为我所炼,自然是我最了解如何服下效果最佳。”
李虚中一时哑然,敛在长袍下的手紧握成拳。
朱孝南缓抬起眉眼望着少女,将平安扣往少女身上一抛,轻道:“按圣巫女的去安排。”
檀稚稳稳接住玉扣,眼眸反映着羊脂玉的润光。
待在她离开养心殿时,余光中瞥见一物,吓得惊颤一下。
定睛细看。
大殿门梁上昏暗中挂着一只朱砂所绘的饕餮。
羊身人面,张得血淋淋的嘴,左手一只手,右手一只腿,血腥非凡。
谁出得注意把这只画得有碍观瞻的饕餮挂门梁上,进来时留意不到,离开吓人一跳。
安云轴怀抱着书卷,笑道:“陛下让挂这辟邪,奴才初来养心殿也被它吓着。”
檀稚“……”
*
“刚进宫的丫头片子,便对陛下妖言惑众,金丹肯定有问题,此人必除!”李虚中愤愤不平道。
“除夕后斋戒沐浴七日,金丹肯定没问题,她是怕朱孝南死了,打算把丹换掉。”
太后掀起茶盖拂去浮沫,轻抿一口热茶。
“那就把丫头除了,让姓朱的尽早服下金丹。”李虚中道。
“朱孝南得道升仙,皇后怀有他唯一的子嗣,朱氏的江山未来会姓高……”太后眼底闪过一阵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