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稚这次炼的长生金丹未完全提纯精化。
朱孝南吃了连着发烧了三日后——退烧了。
曾经人来人往的养心殿现在剩下空荡荡的宫殿。
宫女与太监被遣发到其他的地方,留下安云轴一人。
朱孝南坐在金丝楠木椅上抬头看着养心殿门沿上的一幅有碍观瞻的朱砂画。
文祯明叛变,邱恒派遣到南原驻守边陲,殿外重兵把守,自己与羽林军失了联系。
没了兵权,他成了被架空的天子。
朱孝南眼神愈发的阴沉,五指逐渐收紧。
案上的折子被一扫而下,其中几本跌落到一双鞋履旁边。
“吾弟,动怒伤身,文祯明叛变早有迹可循,只是你并不放在眼内。”朱九昭俯下身捡起折子,展开。
折子里是地方官吏极其敷衍的废话。
“你还来做什么?”朱孝南瞥了他一眼。
“文祯明在你登基继位后的第三年借你之名将西北军营占为己有,拥兵自重,引起百官弹劾,在那时就已经反映出了他巨大的野心……”
朱九昭拿着折子走近,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朱孝南沉默着。
“你不但没有追究文祯明的罪名,还把西北军营拱手相让,到底是什么让你对他如此放心?”朱九昭双手撑在案上,极具压迫感。
“那你说说,我该相信谁?是你还是母后。”朱孝南嗤笑一声,瘫坐在椅上。
朱九昭指尖一麻,沉默几秒后。
“文祯明也奇怪,他拿下最大的兵权,却选择安静管辖西北军区,他为何要这么做?”说着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利刃。
“他为什么这么做,你去问他,跑来朕这儿发疯做什么?”
朱孝南视线落在泛着寒光的利刃上,眼中乍现几道自嘲。
“你很奸诈,利用一副昏庸无能,沉迷长生之道的外表,将祸水东引让文祯明替你挡下一切纷扰,再利用圣巫女把李虚中除掉,还把邱恒派遣到南原,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文祯明不听你支笛?”
朱九昭把玩着利刃。
朱孝南此刻眼底有了明显的情绪变化,胸腔剧烈地上下起伏。
气息开始紊乱,窒息感逐渐攀上喉咙,指尖掐进掌心的肉里,哮喘病发了。
朱九昭额角的青筋绷直,“别以为装病就可以蒙混过关,你回答我!”
安云轴赶到朱孝南身边,一下一下轻拍他单薄的背,“霁王,陛下他身体不适,请他日再来吧。”
朱九昭“……”
他垂眸看着虚弱如蝼蚁的弟弟,唇角勾起一瞥讥笑,“既无法承皇权之重,当初何必费尽心思争之?”
“阿兄,身在宫中有谁能真正决定自己的命运,是你还是母后?”朱孝南强撑着身体的疼痛,一字一顿道。
“陛下龙体欠安需静养,即日搬至太安殿休养,派太医过来看着他。”朱九昭奋袖转身离开。
朱孝南眼神如在深渊里的困兽一般,阴冷潮湿。
“把宁希堂里的桃树烧了!”
“陛下,在宁希堂三日前大火,炼丹房内找到一具烧焦的女尸。”安云轴低声试探道。
“……”朱孝南强忍许久的一口黑血涌上口腔。
*
一路上文祯明没有跟檀稚说过一句话,全程沉默着。
在确认他不会拿自己的脖子来磨刀后,檀稚放松下来,乖乖待在一边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
少女手肘靠在窗边,脑袋枕在手上,望着陌生的水乡,轻舟穿梭过石拱桥,两岸嬢嬢在叫卖吆喝着。
“九返丹每月炼一颗,我允许你每月出门一次。”文祯明眼底倒映着少女的脸颊。
檀稚眼睛移到文祯明身上,“朱孝南被你们软禁起来了,还要那个丹干嘛。”
文祯明沉默了几秒。
“没有解药他便需要一直吃,若是你能把解药做出来了,他就不用月月受钻心噬骨的煎熬。”
檀稚黑白分明的瞳孔微微一颤,细眉轻拧,额前的碎发随风拂动,表情在此刻有些僵硬。
倘若他之前逼迫她炼这颗丹是为了控制朱孝南。
可眼下朱孝南已经沦落成砧板上的鱼肉,根本不需要再用此手段。
假若,那颗丹根本就不是朱孝南服用的,而是……
敛在衣袖下的五指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
当年在宫墙下惊鸿一瞥的少年,此后他遭受所有不幸皆来自她。
愧疚宛若一条长满荆棘的藤蔓缠绕着她,刺得满身伤痕。
权倾朝野的逆臣,不过是朱孝南用铁链拴着的一条恶犬,而她成了那条铁链。
少女的愁绪写满脸。
文祯明平静自若的面容隐隐漏出一抹愠色,口吻不禁刻薄了几分。
“每月准时准点给我,晚半刻,朱孝南那个月别想吃了。”
檀稚只觉耳边响起一股刺耳的耳鸣,周遭一切失去声音。
宫墙下的一眼,她还能安慰自己,是有人要少年入宫,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别人。
但那颗丹只有她能够炼成。
檀稚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苍白的手不知从何时起沾满鲜血。
纤细指尖发着抖,鼻尖泛起酸涩,视线开始模糊。
一滴泪径直滴落在掌心,随即泪眼不受控地倾落。
檀稚双手捂着脸,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似在鼻腔里发出,轻飘飘地不知在对谁说。
文祯明气息一滞,青筋攀上他的手腕,手背。
她竟为了朱孝南哭着求他,多么可笑。
就在文祯明满腔的郁结之气难以抒发时,瞳孔一缩。
少女环抱住他的肩,衣袂上沾着的中药材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
檀稚带着哭腔,额头枕在他的肩上。
“我不知道月月精炼的丹是一颗毒药,更没想到朱孝南会把它用在你身上。”
文祯明没有说话,肩上传来一阵湿润的冷意。
檀稚不敢去面对文祯明的眼睛,亏欠他太多太多,多到她无法承受。
少女在发抖,文祯明似没察觉般淡淡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檀稚竭力压抑着呜咽,碎发凌乱贴在脸颊上,稍微抬起头看向他,“欠你的,我会尽我所能的偿还。”
文祯明眼睫沉下来,别开脸,“宫里圣巫女已经死了,以后你留在江南。”
“好。”说完,檀稚低下头,泪水再涌上眼眶。
少女浅浅抽噎着,哭了一路,哭累了就身体蜷曲在一团。
双眼目光涣散落在烛台火舌上。
她千想万想都没想到,每月准时准点上贡到宫里的丹药会流入文祯明的口中。
朱孝南骗她,为了不让她发现将一颗毒药分成两半炼,这样做既让双方不起疑,无法直接控制文祯明这把利刃。
深夜里,檀稚在睡熟后,唇边轻轻地呢喃:“以后……檀稚与你同悲……同喜。”
纱窗外夜空沉寂,川流倒映远方万家灯火。
文祯明靠坐在榻上,眸底神光隐于阴影暮色中。
*
等檀稚再次睁眼时,望着天花板迟延了一秒,猛地撑起身来,头传来一阵刺痛。
房间布置得淡雅,床边香炉燃着安神香,轻烟冉冉升起。
暖阳透过薄烟落下来,让眼前的一切染上一层光晕。
自己是怎么从马车上去到房间里的,脑袋还像是被砸了一棍般痛。
檀稚出了房间,走在积满雪小径里,一路上没见着活人活物,冷清得很。
“邱将军的军需物资断让高家断了,带着三十万大军与仅剩的物资在南原死守。”
熟悉的声音从隔墙里传来。
“邱将军,英雄本色让人敬佩。”文祯明温吞道。
“若是南原失陷,南蛮外族就如一江洪水北上,不日恐会直冲京城,请文大人出手相助。”祝之钦俯下身双手一拱道。
“你放心,高家爱惨了这大好山河,金库银库。”文祯明闻着茶香慢道。
对方漠视生命的态度让祝之钦不禁言辞犀利道:“南原的百姓就该如此牺牲吗?”
“祝将军心怀大意,朱帝闭关休养,文某不过是一阶下官,朝廷之上说不上话,现在江南只求个安静。”文祯明垂眸不看他一眼。
“覆巢之下无完卵,宜人江西水乡只会出现在太平世下。”祝之钦双手握成拳,嗓音有些微抖。
朱九昭名义上监国,却是高氏独揽大权,多名大臣被高厚华罢免官职,取而代之的是高氏族人。
朝廷格局动荡,无人能够与之抗衡。
文祯明沉默着不为所动。
突然,祝之钦慢道:“我想檀姑娘也不想生活在动乱的时局下。”
文祯明轻抬眉眼,过了许久后道:“圣巫女死了。”
祝之钦不说话,从袖袍内取出一封信,“这是祝野托我给檀姑娘的信。”
“就以一封信,祝将军就觉得我会帮你们?”文祯明目光落在那一份有些厚度的信封上。
“这一节缎带,文大人可眼熟?”祝之钦将青绿的缎带解下来,压在信封上。
“祝家真是兄友弟恭,让文某开了眼界。”文祯明讥讽道。
“非凡时刻,非凡手段罢了。”祝之钦道。
“这封信在你们这里值多少军需粮草?”文祯明起身逼近,一双黑眸沉视着他。
“一年的。”祝之钦脱口而出。
文祯明闻言半侧过脸,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墙角上,鄙薄地轻笑一声,“赵宁送客。”
檀稚踩在歪脖树上,踮着脚尖眼睛堪堪高过墙体。
她目光跟随着赵宁把祝之钦送出府邸,信还没给她呢……
宁希堂突然传出她的死讯,她与祝野都没好好道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