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市中心CBD顶楼餐厅最佳观景位上
“妈,你真不去吗?”许瑗激动地回完许珩的微信,问坐她对面的楼希安道。她们两母女正在这儿等上城一年一度的跨年烟花大秀呢。
楼希安面带微笑摇了摇头,说:“不去。我去了他们俩更别扭。”
“那我叫小琰他们过来陪你,反正他们肯定就在这附近。”许瑗边说边已经在手机上敲字了。
楼希安连忙阻止,说:“哎呀,不用,我这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许瑗勾起一边嘴角调侃她妈说:“是因为楼女士你今天太美了,我担心待会儿会有太多不长眼的东西来烦你。”
“瞎说。”楼希安娇羞地嗔怪道,“而且不是有保镖在么。”
楼琰他们果然就在附近,也在等看烟花,一听说她们在这么好的观景位立刻就说要来,许瑗这才肯放心离开。自从有了楼璨小时候那件事情,他们一家人像是都有严重的PTSD,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多个心眼,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许瑗离开前,楼希安说:“你带点烟花去,带你们小时候爱玩的那种。”
许瑗先是一愣,然后眼睛几乎条件反射地酸了。她强扯出一个笑容说:“妈,你不知道上城市区不让放烟花么?”
楼希安温柔地笑了,说:“放心,有妈妈在。”
许珩几乎能想象到许瑗风风火火杀过来的画面,看着手机无声地笑了。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许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一个温柔、甜美、可人的淑女突然性情大变,先是变成了一个吊儿郎当、目中无人、惹事生非的小太妹,后来变成了一个强势、飒爽、干练的御姐的。以前他很愤怒,很不喜欢,后来,他也不知道是哪天开始突然看开了,觉得也行吧,也挺好的。
为什么把许瑗叫过来呢?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真的是怕会和楼璨干架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实在不爽了走便是了,也不是非待在这儿不可。那是想让许瑗来缓解一下两个人的尴尬的吗?或许吧。又或者,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如果他们三个人能一起过就好了。
他收起手机,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突然对室内环境特别不满,于是先拉开了所有窗帘,然后把家里的所有灯都打开了,客厅的、厨房的、每个房间每个角落的,甚至包括院子里的。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的很多灯泡都坏了,后来他亲自一个一个给换上了新的。
或者也不能说是第一次,算是第二次吧。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没有进来,只在外面看了看。
那次来,并不是什么突发奇想或者回忆往昔,而是他的一个好朋友有一天突然问他说“诶,你家那栋老房子卖了吗?”那人的家就在这个小区,他们俩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关系很不错。
他不喜欢别人跟他提这些,烦躁地说不知道,问那人干嘛突然问这个,说没卖也不卖给你。
其实他在楼璨和他妈搬离这栋房子后问过他妈会不会把这栋房子卖掉,他妈反问他希望她卖吗?他逞强地说无所谓,但又立刻说如果要卖就卖给他。那时候,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个叛逆得令老师家长头疼、同学惧怕、人神共愤的坏孩子,是令人恨不得把他送去个什么军事训练营好好管教管教的叛逆少年。那时候,他还是个靠父母养的学生,而那套房子已经价值几千万。他记得当时他妈妈的眼泪唰地就哗啦哗啦流了下来,很久才哽咽地说“好。”那天,他在心里默默原谅了狠心抛弃他和许瑗的妈妈。
那人着急地解释说:“哎呀,不是,那房子送我我都要考虑下好吧。”说“是我昨晚回家经过那儿的时候看见里面亮灯了,而且好像就是当年出事的那间房间。我还看见阳台好像有个人影,把我吓死了。你懂吧,大半夜的,我特么还以为见鬼了呢。也可能真见鬼了。哎呀,呸呸呸……”
他虽然当时骂骂咧咧地说“那房子你特么就是出十亿我也不卖”,还说“你特么肯定昨晚喝酒被下药了,快去医院查一查”之类的,但两天后还是因为不放心和好奇心偷偷去远远地看了看。
他是在傍晚6点左右来的,那时候正值盛夏,那个点天边还挂着云彩,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室内原则上已经是需要开灯了,但那栋房子里没有亮起一盏灯,像没有人似的,但他能从院子里的光景看出来的确有人来过。但其实也不用看院子,因为他在楼璨房间的阳台看见了背靠阳台护栏坐在地上的楼璨的背影。
他当时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波澜,他只是来看看是谁的,在来之前他有过几种猜测,但他心里很清楚,是楼璨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但他其实也无所谓是谁,可以是任何人,妈妈、爸爸、许瑗、楼璨、外公……是谁都行,只要不是什么流浪汉或者陌生的寄居者就行,也不要是卖了,毕竟说到底,那是他家,是他一直以来最想回去的地方。
那天,确认房子没有被卖掉,且在里面的人是楼璨后他就离开了。
但回去后他的脑海里总浮现楼璨的那个背影,总忍不住想那个背影的正面、那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脑海里又在想些什么,总忍不住想楼璨为什么去那儿,在那儿干嘛,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跟他妈妈约了顿饭,态度非常欠扁地旁敲侧击了一番楼璨的近况,说他和刘绍君一起搞的那电影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上映啊,到时候我去给他们包个千百场;说怎么电影还没出来刘绍君就回M国了,他们俩闹崩了吗;说我就知道,那小子和谁都能闹崩,你现在知道不是我的问题了吧;说那他最近在干嘛呢。
刘绍君专门休学回来,还和楼璨一起拍电影这件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而且比任何人都关注,甚至安排人暗中盯着,看这俩人有没有点什么超越友谊的关系。他也不知道他盯着他们俩想干嘛,想报复吗?想利用这个搞他们俩吗?或许吧。又或者也没有什么其他目的,就只是单纯地想知道。
老实说,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他那时候对楼璨的感情,说讨厌和怨恨吧,肯定是有的吧,但他也知道,他永远都无法真的对楼璨下狠心,因为他永远无法忘记当年事发当晚,他们冲进小小的许璨的房间,最终在浴缸里看见他最疼爱的弟弟时他们俩的那个对视。他知道,那个眼神、那张脸、那一幕,会缠绕他一辈子。后来,现在,随着他年纪和阅历的逐渐增长,随着他和楼璨的渐行渐远,以及后来关系的日渐恶劣,他对这件事情也越来越确定。
其实当年在事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他弟弟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都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他比他弟只大了三岁,那时候他也还是非常懵懂的年纪。后来,他渐渐懂了,但其实也无法完全共情,尤其是他的家因此破碎后。不过自他懂后,他很讨厌同性恋,讨厌到恨的程度,讨厌到想杀光那个群体的所有人的程度。他仇视了那个群体好几年,甚至对那个群体的很多人使用过暴力,直到发现楼璨好像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不理解,他想不通,从头到尾都想不通。那他失去的这一切算什么?那他这些年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同仇敌忾算什么?他借着楼璨生日宴的机会对楼璨进行了一番试探,结果发现楼璨真的是,而且楼璨竟然为了刘绍君对他下那样的狠手,他愈发觉得自己是个笑话了。那一天,对他而言他终于完全失去了这个弟弟。那一天,他对自己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楼璨。
直到后来他重新回来了这栋房子。
他是在跟他妈妈聊完后又过了几天才来的。那天他妈妈没怎么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说什么刘绍君回M国去继续学业啊,这不刚好M国的开学季么;说刘绍君离开前召集她们这些出品方开过一次会,说电影拍摄已经基本结束了,后续工作会由他弟弟刘绍禹接手;说她看了样片,非常期待,让他到时候一定要去看;反问他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楼璨。他猜他妈应该是怕他把刘绍君牵扯进他们的家庭恩怨里来所以不愿多说吧,撇了撇嘴,吊儿郎当地说:“行,那我以后不问了呗。”
他本来真的打算不管了,但接下来几天,那天看见的楼璨背靠阳台的那个遥远、孤独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的背影以及当年他们冲进楼璨房间后的画面却总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甚至一连几天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根本无法正常生活。他很烦躁,也很无奈。他想,应该是潜意识里的心愿没有得到满足,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回去看一眼应该就不会再这样了吧。
他回家在他的保险柜夹层把他深藏多年的那串钥匙取了出来,顺利地进入了那栋房子,直奔了许璨的房间,然后被门上的锁拦在了门口。他在直接砸烂和找钥匙间犹豫了一会儿后,给他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然后在另一个人的指导下顺利地用一根铁丝打开了那个锁,然后他被眼前的那一幕震惊得头皮发麻,最后瘫坐在地上掩面号啕大哭了一场。
他想起了那个一切噩梦开始的夜晚,从爸爸妈妈的电话;到他们三姐弟一起愉快地玩耍、吃饭、写作业;到弟弟写完作业后一直催促他们俩快点,说可以趁爸爸妈妈回家前再玩一会儿赛车游戏;到弟弟说他先回房间上一会儿网,让他们写完作业叫他;到那个变态来跟管家回话说小少爷乖乖喝了牛奶,现在已经睡下了;到他和许瑗写完作业后还专门去许璨房间看了看,见小家伙睡得很熟,乖顺柔软的像个小天使似的,便放心地关门离开,各自回了自己房间;到他也喝了睡前牛奶,然后很快就也睡着了;到被爸爸妈妈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吵醒,迷迷糊糊起床;到没有看见弟弟开门,大家推门进去竟然发现床上整整齐齐,像是没有睡过人;到他们在浴室的浴缸里找到手上、脚上、脸上有明显勒痕的弟弟,以及后面的一切一切,家里的、警察局的、医院的、学校的、家里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他还想起前年,也就是楼璨生日宴的后一年,他们的姐姐,因为心灰意冷而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已久,俨然已经成了人见人嫌的太妹、大姐大的叛逆少女许瑗突然决定出国留学,离开前找他心平气和地聊了一次。在那之前的几年里,他们俩各自叛逆,都像炸弹似的一点就炸,碰在一起几乎从来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
许瑗问他还恨小璨吗。他冷笑着说“看来你已经不恨他了,都叫他小璨了。”
许瑗突然就哭了,说:“许珩,他曾经是我们最宝贝的弟弟,他那时候才十岁,他被坏人欺负了,然后疯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我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总觉得不管经历了什么,即使我们现在什么都懂了,发挥我们最恶毒的想象力去想象也觉得不至于,至少人还活着,而且我们都还会像以前一样疼他、爱他并且加倍保护他,他还是那个含着金汤匙且被爱包围的小少爷。比起后来我们经历的那些来自外界的恶意和来自家人的伤害,也不一定哪个更残忍。他要真受不了早自杀了。”
“可是他那时候才十岁,只有这么点大,心智原本就不健全,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世间的丑陋,他疯了,有什么好苛责的呢?”
“我们一开始明明是心疼他的,不是吗?是因为后来我们也变得不幸了,所以才开始恨他的。可是让我们变不幸的真的是他吗?可是我们变不幸的时候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疯癫的世界里啊?”
“不仅如此,我们还一个一个离开了他,在他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甚至因为心疼妈妈,哭着跪着求妈妈也放弃他,跟我们走。我们有什么资格恨他?又有什么资格怨妈妈呢?妈妈对我们感到失望难道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吗?”
他知道许瑗不是无缘无故突然想通的,猜测是楼璨去找过她,于是问许瑗楼璨对她做了什么。许瑗的眼泪欻地又哗啦哗啦流了下来,紧咬着唇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好久才说:“他叫我‘姐’。”她又哭又笑,说,“许珩,他叫我‘姐’了。”
他在那个房间里哭了很久又静坐了很久才离开,然后默默在房子里寻找他们幼时的美好回忆。后来在篮球网兜和树洞里看见家里的钥匙的时候,他又崩溃地大哭了一场。
他后来想,他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又默默认回了这个弟弟的吧,虽然后来他对楼璨的态度依然非常恶劣;虽然后来他还是常去找楼璨的茬,惹大家不痛快;虽然后来他们的关系还是非常差,甚至好像越来越差,谁叫这个弟弟至今还没有来叫他一句“哥”呢。
那次,他在房子里看见了一些楼璨留下的生活的痕迹,还看见了楼璨试图打扫的痕迹,于是找人来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番,并找了专业团队对房子进行定期维护。当然,他叮嘱了那些人不准进许璨的那间房间,还叮嘱他们看见有人在里面的时候就不准进去。他后来还在不改变房子原貌的前提下对房子做了一些与时俱进的改进,比如院门的识别车牌号自动开门系统,还有那些方便日常生活的小家电。
后来,他只要心里空荡荡的时候就会来这儿坐一坐,他也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什么,总之像魔法般非常治愈。但他很少在这儿过夜,大概怕碰到楼璨吧。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怕,是怕尴尬吗?还是怕以后楼璨就不来了呢?有一次他来的时候发现楼璨在里面,吓坏了,立刻悄摸摸地离开了,自那以后他就总是非常小心。
今晚,他实在没想到楼璨会在这样的日子过来,所以放松了警惕,毕竟前几年的跨年夜和农历新年他都会来这儿,从来没碰到过楼璨。
这个家伙,是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是因为前几天刚回国的刘绍君?还是因为那个叫叶杨的人?
“面煮好了,你要在哪儿吃?”
楼璨突然转过身看着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往他这个方向看的许珩,问。然后两个人的视线不经意地撞在了一起。他早就察觉到许珩的视线了,但他无从猜测许珩在想些什么,老实说,对他们俩接下来会如何共处也感到非常忐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许珩飘忽的思绪被打断,猛地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指了指他面前的茶几,说:“这儿。”然后装傻问,“这电视还能用吗?现在应该有跨年晚会吧?”
他当然知道这电视能不能用,要是不能用早被他换了……
上城国际机场内,飞往深城的航班登机口正排着长长的登机队伍。
“妈,我现在登机。您答应我了先睡不等我的哦,回来发现你不乖我明天就不跟你玩了。”
“晚安~”
叶杨给他妈发完这两条微信语音后,收起手机和电脑,拎起他的行李包,刚准备去头等舱登机口检票,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看,竟看见远处不知哪儿正绽放着绚烂的烟花。他看了眼手表,23:20,还没到点呢。但转念一想,到点的时候他应该要关机了吧。
他掏出手机,又一次拨打了楼璨的电话,果然还是关机,其实是意料之中的,毕竟刘绍君说了,一两天、三五天,甚至半年……现在才第二天。
他于是打开微信,点开和楼璨的对话框,说:
“楼璨,我看见烟花了,你看见了吗?”
“(笑)不过就算看见了也不一定是同一个。世界太大了,上城太大了。”
“楼璨,我好想你啊。以后不管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我不喜欢找不到你。心太疼了,一阵一阵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楼璨,新年快乐。”
“之所以提前说是因为我现在在机场,这就要登机了。”
“只是回家一趟,明晚就回来了。”
“楼璨,我爱你。”
“只爱你。”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