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旭日东升,阳光懒懒透过云层泄入居雅洞,热意迫的杜天不情愿地睁开眼。
然他刚睁开双眸,便见眼前悬浮着烈日般的微卷秀发,再看发丝的主人,一双细眼丹凤微挑,额间倒着血红色的魔纹,直挺的鼻子下溢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用辨认,杜天就认出了来人。
“桠豸!”他问,“你怎么来了?”
被叫做桠豸的美艳女子笑意不停,戏弄地看着他的脸:“你这脸……”
“你别管,”杜天斜瞥她一眼,别过头去。
切,以为她想管。桠豸当即别开目光,“你也别管老娘。”
你!
杜天扭过去的头听得这句立马就扭了回来,见桠豸一幅臭脸,他一拂袖,也不搭理她了。
空气一时陷入沉默。
正当之时,徒然间,府内如潮水般的灵气在空中停滞,片刻后尽数涌入一人体内,那人额间魔纹繁复,面容冷肃,一身浅色底袍,依稀可见里面是穿着软甲。
直挺挺的身姿,匀称且净白的手,筋骨分明的手背,尽管正闭着眼,他从上到下也能透出一种理性,冰冷,危险的气质。
又过了一会儿,一双漆黑、宛若深渊的眼不缓不急地睁开。
魍楼抚上心口,不出所料,那里已经有了结痂。
杜天从昨晚就一直守在这里,此时看到魍楼伤势已愈,心下立即一松,不自觉近他几步,“尊上。”短短两字,语气却难掩欣喜。
但片刻他“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瞧的桠豸原地愣住。
只听他道:“尊上,属下知错!”
魍楼目光掠过他,语气状似平常:“错在何处?”
头顶无形的感觉迫得他几近喘不过气,杜天沉声:“属下误事,不该伤了人,请尊上降罪!”
桠豸左看看右看看,听着两人的谈话好奇极了,她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全靠点滴消息来猜——杜天究竟伤了谁?
“魔族荒疆很久没新魔了……”魍楼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可单单这一句杜天桠豸都听懂了。
荒疆,顾名思义是魔族三域最荒凉的地方,杜天喜好游玩喝酒,这是要精神折磨外加发落他的意思啊。
“属下这就去驻守荒疆五百年,望尊上息怒,”话落,杜天自请先离。
然魍楼忽然叫住他,增加他的罪刑到了八百年,又吩咐道:“先去两峰中继续查魍魉玲的下落。”
查完呢?查完怎么办?
那就该去哪就去哪,肯定的是,魍楼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要随时出现。
处理完杜天的事,魍楼又道:“情魔留下。”
杜天微愣,不知尊上为何独独叫情魔留下,可碍于他是个灯泡,只得讷讷道了句遵命,先行告退。
……
“所以,尊上你总觉得她变了?”桠豸问道。
魍楼嗯一声,不仅变了还变很多。
桠豸若有所思,“就属下多年经验来看,一个人的性格翻天覆地的变化,要么,她的本性就是如此。要么,她遭遇什么重大变故内心受了伤,再者就是信仰崩塌。”
魍楼觉得桠豸说的很有道理,三者相较下来,他更偏信于后两者。
“若是后两者又该如何?”
“那倒要看…她什么时候走出过去了。毕竟,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要怎么做?”
这倒问住了桠豸,她顿住想了想,“理解和陪伴。与其说您同她相认,倒不如就换个身份陪着她去支持她,等她醒悟过来,自然会看见尊上的良苦用心。水滴石穿,到那时,别说是捂热一块儿冰了,就连那高山雪也能融化。”
魍楼点点头:“她不愿同我多说又该如何?”
“那尊上就多说,异者相吸,她很快就注意到你的不同。而且尊上您也说过,这位姑娘是位冷性之人,万不可急躁。”
魍楼沉默许久,记忆中的画面飞速从脑海掠过。
他想到自从见她后,他好像确实没怎么多说……
他这份漠然倒叫桠豸以为他不信, “尊上相信我,属下可以拿过去所有的感情同您保证。”情魔爱人不说一百也有八十。
魍楼抬眼:“……”
罢了。姑且信一回吧。
若真是这样,用他一身肮脏血肉去融化高山之雪又有何妨?
*
酣月廿七是拜师后的第二日,也是姜止吟带着本届弟子的第一日。
首席弟子带着新弟子修习术法是四山早有的传统,本着同门互帮互助的原意,教习一些基础术法、法诀、阵法等。教习一旬后,便由各自师尊进行下一步教导。
所以往年仙门大开前后,姜止吟都十分忙碌。
也不对。准确来说,整个梵尘山都很忙。
比如她的师尊卜阳子。身为一峰之主,要掌管此间紫云峰内大小事务且事事都需亲自过目。
再比如说禾灵,她本就是一峰之主,又是梵尘山的掌门。两峰难以处理的事情最终都要经由她手,这便罢了。最让人扰心的其实是四山共同的事务,这些事务往往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幸而她还有两徒弟,平日可以分担一些事务,但如今溪隆和光尧被派到凫山镇,帮衬的人少了,烦心事自然要找上门来。
譬如,她是要直接教徒弟?还是让两个新徒儿跟着其余长老学习基础术法后再来?
这个姜止吟便不得而知了。但她知道,尽管如此,两峰峰主的亲传弟子还是少之又少。主要原因就是培养耗时长,符合要求的少,久而久之便陷入了恶性循环。
这不,到如今两位峰主直系弟子统共才六人,要知道,几十年前甚至还有十人。
此次试炼入门的弟子统共一百余人,来到紫云峰的,唯余四十,再加上前一届同派师弟师妹来帮忙,所有人聚在紫云峰最大的广场才堪堪超过五十人。
姜止吟到的时候四十余名弟子已经站成几排,倒没有见到密密麻麻全是人和声的一番景象,舒心之余,才发现正前方站着六名青色衣衫的弟子,腰间挂着都是紫云峰特有的寒玉佩,都是峰中长老的亲传弟子或者内门中的翘楚。
她能认出的有两位,乃都长老座下弟子——前年同她共同对战千年发妖的元弼、元丘二人。
哪怕时间已经过了两年,姜止吟依旧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时她正在芙蓉镇接一个二星悬赏任务,目的就是调查金家丢失的数万财宝,未足三日她便查到了偷盗的源头。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飞书上的任务并未因此停下而是自动接下了一个五星任务。后来才发现,原来整个镇上的人全都成了光头,而且夜间总会有奇怪的声音。
追查下,才发现是一只千年发妖作祟,幸而元弼元丘多名弟子正在芙蓉镇接悬赏任务,后来又有长老赶来相救,这才少了许多祸事。
姜止吟视线飘向其余四人之时,六人也前前后后注意到了来人,姜止吟看清余下三女一男的面容,这才确信,她们应当是见过,然还未到知晓姓名的程度。
互相问候过后,她知晓其余四人分别来自千彧两位长老以及内门,大概聊了几句后,就往场地去了。
今日是第一日,旨在让新弟子们了解些仙法本源,法诀,自然生长之律,所以,教习的也都是一些基本的术法。
圣地有四山,派系数不胜数,但大多以灵为本源,如以遁甲符箓,道脉一系为主的楚姚,以剑修御物为主的梵尘山,以疗愈音修为主的玉山,以墨家游侠为主的羲和。
而今日他们要学习的,如移形术、逢春术、般运术、支离术等,皆包含于四山法系中,然只为冰山一角。
古人云:万事开头难,这其中属移形术最难。
难便难在,施法者要在各种环境下不思考就能施展心诀,这种环境或是置于险境,抑或置于惊涛、火海之上,讲究的便是,越极端就越要保持心静。
老实说,这也同施法者的性格、心性有些许挂钩。
姜止吟看了好几组,发现部分人在平地上施展十分顺利,换个场地就生了畏惧之心,呐呐不敢上前,因而效果也大打折扣。
这种情况她事先有所预料,遂走到最前方。
众人一愣,其余六人见状也停下指导,看向她。
指导台上,她薄唇微抿,什么话都没说。仅片刻,有人抬眸再看一眼,便见她秀眉轻蹙,仿若在思考着某个重要的问题。
落针可闻的几息中,方才没做好移形术的弟子们不禁感受到无形的压迫感,伴之而来的也有些窘迫。
止吟师姐生气了?
这一刻,在场弟子心中无不有这个想法。
所以人都静静地看着她,细察她那张冷艳无暇的脸,以图抓住她心中所想。几息后,前方的人儿终于有了动静。
她轻轻眨了下眼,凝眸望过来。
她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也绝计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怒色。
如此,众人才或大或小的暗暗松口气。
姜止吟并不知道她的沉吟引起了底下多么大的反响,她方才只是在想,作为一个师姐怎么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帮助他们,想了片刻,也只想到一些规劝之语。
所以她思量一刻,道:“凡事做之前我希望你们都问一个‘为什么?’,事出有因,任何事都不应该等闲视之。移形术的本源是心动而形随之,心若慌了,则万事不成。若每个人都因心生恐惧而畏首畏尾,又何谈日后的修炼?”
她原意不想过于苛责他们,毕竟这只是第一日还余有九天,但恰恰因为这是第一日,所以她想给诸位师弟师妹立一个理念——永远朝积极的一面学习。
她不想看到有弟子因旁人懈怠而放低对自己的要求,道理很简单:若有一人颓颓丧丧,那身旁的人必然也潜移默化的受其影响,如此下去,下限也只会愈来愈低。
“谨听师姐教导。”
底下齐声一片。
说完之后,姜止吟灵力运转,给他们亲身示范。
兴许是她的话语和示范起了效用,又有三人领略了其中的要诀,约莫到了酉时,余下的弟子也断断续续的完成第一日任务。
太阳西沉,周遭的暖风也跟着藏了起来,空气中处处都是清爽的味道。可姜止吟却是无心感受了,除去用膳时间,她已经连连授课几个时辰,实在是心中疲累。
但好在,弟子们悟性不错,即使疲累也还有一丝充实的悦意。
“霜华”
话音刚落,长剑凭空浮现,顿时应声出鞘。同一息,四遭温度骤降,仿若临如寒冬。
可姜止吟却心如止水,轻轻一跃,踏剑而归。
……
……
“师姐。”
温润的声音在背后突兀响起,姜止吟迟缓地转过身,目光落到苍晚清身上,停留片刻。
他为何在这?
等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快到她身前时,苍晚清放慢了脚步,停在眼前。
他垂手而立,“弟子来迟,还请师姐责罚。”
姜止吟嗯了一声,知道他在说修炼一事,心神一默。
今日她教习术法,却始终不知苍晚清为何无故缺席,原以为是因昨日太晚回洞府才至今日有所耽搁,可后来等了许久都未曾见他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只是觉得,师弟天赋在身自是要勤加修炼,以图有力自保。
似是猜到姜止吟沉默所想,苍晚清给她几番解释,称当时回府太晚、又称去了广场、也知晓她所有教习的内容、那里人数过多他实属有些不适应,故而提前返回。
此话一出,对面依旧安静。
以为她不信,苍晚清转了个身,口里念着条条法诀,展示给她看。
——“砰”
“咻——”
姜止吟看着落在地上的碎石,硬石长出的海棠花...以及在碧波上、火海里闪现的身影,心底叹然,他真的将各种法诀都学会了。
且精通至此,不到一日。
她淡定的听完苍晚清一句又一句不悠不急的“师姐你看!”,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唇角。
人声里,姜止吟心头隐隐为他高兴。
既兴于他的天赋,又感于他的迅速成长。
“师姐,送你。”
忽的,如山泉流动般的嗓音再一次拂在耳畔,这一过程,姜止吟甚至觉得空气都有一瞬的安静,静到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只见,他递来一束海棠花,瞧着她的眼寸步不离。
而握着花的手,指根白皙,筋骨分明。
他的手也这样好看。
姜止吟余光轻轻飘向不远处的硬石,石头上光秃秃的。
——很显然,这是逢春术唤出来的花。
若是尚未出阁的女子被男子赠予花束而且对方眼神分毫不离开,自然会以为对方对自己有倾慕之意,但此处不是凡界,而那人又是姜止吟这么个修无情道的女子,她想什么也不会想到这花束还有别的含义。
这不,姜止吟只以为苍晚清行为同刚才的歉意是一体的,她以为他还在道歉。
她状作不知,真诚道:“多谢。”
苍晚清微挑下眉,还在看她。
不知错觉还是什么,姜止吟莫名觉得此刻的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下文,但就像小松鼠没有吃到松果,多了些委屈。
过了良久,他唤出佩剑,道: “师姐可以教我御剑术么?”
通身冰雕般的长剑在夕阳的氤氲下冷意不减反增。
姜止吟无意中一看,在那冰凉剑锋之上,刻有“清歌尚记书裙带”几个小字。
最后,她忍不住夸道:“是把好剑。”
“好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