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两声,伴着晨曦惊碎了二人的梦。
他先是意识到此刻是在书房短榻上,外头有人,怀里是她,松了口气。
“我出去片刻,你再睡会,拉好被褥,别出门。”
她迷迷糊糊捂着耳朵嗯了两声。
“再也不来了,太挤了。而且……而且你哪儿来那么多折磨人的妖功啊。”
他起身正穿着衣裳,闻言笑了两声:“是互相折磨。”
外头的敲门声愈发急促,他三两步跨出去,合上门,是顾六候在门外。
“将军,最新线报,林谦文后日押解回京。”
“那嘉平郡主呢?何日返回?”
“未有风声。不过那位,倒是递了消息来,午后会来府上相见。”
“该是我先去拜会拜会他才是。若非他肯替我说话,挡着灵堂假贿之事。否则我这钓鱼执法,也是难免要遭弹劾的。他既要来,便先备下吧。”
顾六应下,转身正欲离去。
“等等,”李焉识叫住了他,迟疑地问道,“清炖肘子……好吃吗?”
顾六连忙点头道:“尚可。不过我瞧着她将肘子捞出来以后,又下了堆药进去接着炖,一大锅炖成了一大碗。她一边扇火一边叨咕浓缩就是精华。也不知谁这么点儿背,喝了这精华。”
“你们就看着她炖?!”
“老刘原话:反正俺们又不喝,管他那劳什子。”
顾六看他背着手,脸色沉了下去,当即慌张抱拳:“属下先行告退。”
府衙,大牢,比往常更要寂静。
林谦文端坐在草铺之上,正值壮年,乍看却佝偻苍老,发鬓斑白,不过须臾数日,仿佛已过几十年。
他是想不明白的,怎的一夜之间,林氏,嘉平,全都抛弃了他,还抛得这样干脆,弃如敝屣。
环佩叮当,她一袭红绡曳地罗裙,踏着缀珠玉的水红绣鞋,一步步悠然踱入这间她为林谦文精心设计的牢笼。
听闻熟悉的脚步声,他猝然抬头,嘉平正以袖掩鼻,站离了几步远,嫌弃地望着他。身后跟着一脸淡然带笑的吕茶。
林谦文端出以往处事不惊的姿态,撑起胸膛,冷着脸缓缓道:“你是来救我,还是看我笑话的?”
嘉平敛下宽袖,故作怜惜:“你的笑话,我坐在府里便能看,何须亲自来瞧。”
又复莞尔一笑,声若银铃:“自然是来让你的笑话,更穿心些。”
林谦文冷哼一声,闭上眼:“狗急跳墙,你难道不怕我将你的丑事也抖落出去?”
嘉平娇笑得咯咯响,毫不拘束,像个十二三的小姑娘,笑声在这幽深的地牢回荡着,反而鬼魅。
“我的丑事?我有何丑事?谁会信你的?”
她止了唇上的笑,眼中的笑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与得意:
“于你我,你作风不检,对妻子不忠;于林氏,你马脚太多,太不中用;于朝堂,你私结党羽,为祸梦粱。若要息事宁人,你不得不死,死个几回都不够。再如何攀咬,又有谁会信啊?况且……你的攀咬,又传得出这间牢房吗?”
林谦文怒不可遏,蹭地起身上前几步,颤抖着手指着牢外的妻子:“私结党羽?那还不都是为了林氏!他们凭什么抛弃我!那些小官小吏,又怎敢众口一词指认我!”
她眨了眨那双娇美的杏眼,落坐在吕茶为她端来的椅子上:“林谦文,你忘记了吗?李焉识头一回回梦粱那日,我替你送出去的那些个舞姬,可是派上了大用场呢。”
林谦文如梦初醒:“你?你!你让她们替你刺探,笼络?”
嘉平笑笑点头:“是啊,做我的人,我定然待她们不薄,做你的人,最后也不过是卖去私宅子里,我比你可仁善多了。”
“那为何,为何林氏也抛弃我!我再不中用,我也姓林!”
“因为,林氏,不止你一个姓林。说难听点,你我不过皆是缔结关系的工具。工具腐了烂了,再换一个便罢了。你长兄家的第六子,不日便将过继于我名下,代替你,接替你。明白吗?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她脸上喜的笑,恨的笑皆渐渐淡去。如此刻般将他踏于足底,再袒露心声,她等了太久。
“至于我,为何抛弃你,你还不清楚吗?我原先也是想将这体面夫妻做下去的,可你非要恶心我,威胁我,也不看看,郡主岂是你威胁得的!不过,你非良配,我……亦有手段。”
林谦文看着她勾着嘴角噙着狠厉,有些不寒而栗,惧怕地问道:“什么?”
“你先猜猜,事发之前,我给你长兄去了一封信,信里是什么?”
林谦文没有应答,因为他看见嘉平一整张脸都笑得肆意,那样灿若桃李,那样得意,那样痛快,那样毫不掩饰。
“是你近日的脉案。”
她站起身,终于畅怀地道:
“林谦文,你怕是忘了,我精通药理。李焉识都知道的事,你怎么忘了!”
“你!你给我下毒?”
“不错,从你第一回背叛我开始。你背叛一次,我下一次,便是在你日常的补药里,给几味多添了些分量。”
“你这个蠢货还当是玩多了,要大夫再多下些猛药。面上你脸色是红润了,也更有精神头了,可内里已然虚空,若非这回你惹怒了我,你兴许……还有几年活头。”
“一个将死的不中用之人,林氏自然是要你发挥最大的价值,将所有的罪责都揽下。”
她贴近了木栅栏,想要将他脸上的怨愤看得更清楚些:
“你这叫求仁得仁,怨不得旁人。”
林谦文颓然地冷呵了两声,他一直以为自己卑躬屈膝,为家族鞠躬尽瘁,会为家族荣耀之荫蔽。
家族,什么是家族?荣耀之时你我弹冠相庆,船漏之时,便毫不留情踹下。不过依旧是因利而合罢了。
那点子亲情,不过是包裹肮脏利益交换的鎏金外衣罢了。扒开看,都是烂的。
林谦文抬起眼,目光深暗幽狠,斜笑着道:“我这一生啊,不后悔。该享受的,都享受到了。地位,羡慕,银子,女人,包括你,这么恨我的你,即便在我死后,也还是我——一个罪人的遗孀!你永远摆脱不掉!你一个寡妇,一个荡/妇!还想当李焉识的女人?呸!”
嘉平坐回椅上,靠着椅背,搭着扶手轻敲,幽幽冷笑:“我是郡主,我看上谁,便是谁的荣幸。我和你,和他,都不是一类人,明白吗?”
“我愿意好声好气,那是我待人的手段,我若狠辣起来,你,他,也只能乖乖挨着。从前,我便是太过仁善,才叫他轻贱了我。若给脸不要,我也有不要脸的手段等着他!你,便是他的例。”
林谦文自肺腑,至全身皆抖着冷笑,这两个他讨厌的人,若斗起来,他纵是死,也乐见其成。
一名侍女急匆匆踏入,低声对着嘉平禀报了些什么。
嘉平略抚了抚鬓边的流苏,靠近几步,隔着栅栏,望向这位从前也曾耳鬓厮磨的丈夫,眼里带着笑,唇角却朝下:“林谦文,来生做个寻常人吧!高门大户,朝堂官场,不适合你,猪脑子。”
他望向她正红色一身衣裙,唯余火红色一团背影,转瞬消失在墙壁的转角后。
恰如那年大婚,他挑起她的红盖头,惊叹于她的美丽,决意此生收心,好好待她。可妻子的美貌与尊贵并不能决定丈夫的忠心,男人的承诺更是脆弱。
变本加厉,分崩离析。
他并不觉着今日的落败是自己之过,他只觉着,做人,好苦。
人之上总有人,叫人疲累。
林府。
嘉平缓缓步入前厅,笑望向正拂着茶沫子,端坐多时的来人。
“越郡王哥哥,这两日不辞辛劳,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那人放下茶盏,谦和道:“我还是更喜欢嘉平唤我明越哥哥。幼时情谊,不该因着父辈的嫌隙恩怨而断,对吗?”
“明越哥哥所想,亦是嘉平所想。林谦文无恶不作,明越哥哥卖了嘉平这般大的人情,救嘉平脱离苦海,嘉平自然也该聊表心意。”
她使了个眼色,外头踏进几位貌美妙龄女子来,低眉顺眼。
他摆了摆手,姑娘们便又在嘉平的示意下退下。
越郡王看向这位幼时玩伴:“我嘛,不过闲散郡王,娇妻美妾不缺,于党争亦无意。不过是看着姓林的上上下下在朝中耀武扬威不痛快罢了。这回王氏弹劾林氏一族,陛下要我来持中调查,我自然乐见其成。”
“这谁势弱,我便想扶一把,谁势强,便要敲他一头,要他记住,朝中再说得上话,也不过是我皇家的狗罢了,断没有狗爬到主子头上的。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不得不死。”
嘉平微微颔首,笑道:“正是此理。如今,嘉平将过继一子来,于你我,于林氏而言,他林谦文留着也是无用了,还望明越哥哥能卖嘉平个面子,襄助最后一程。”
越郡王笑道:“但说无妨。”
“梦粱很好,嘉平不想回洛京。”
越郡王正捻着白玉珠串,听此一言,手上一顿:“这是为何?”
“这样的夫婿,回去了也是遭人笑话,嘉平心傲,明越哥哥又岂不知?嘉平留在梦粱,若有风吹草动,也好……尺素传书。”
越郡王点了点头,小叹一声:“可这终究不是你我可做主的,本王能帮得了你什么?”
“明越哥哥在朝堂,家宴之上力陈我回洛京的好处便可。我父亲,自然生疑,为了他这一脉,会想方设法阻止的。”
她望向越郡王,自嘲似的笑着,眼神之中的哀伤,一如当年闻得嫁入林氏一般真切。
越郡王点点头:“好。你我终究一脉连枝,这些小事还是帮得的。还有何事,你一并说了。”
嘉平以帕抚心,哀叹道:“明越哥哥不喜欢有人在朝堂上独大,可如今梦粱便要有人独大了。”
越郡王将手里的珠串搁在一边案几之上,笑道:“你说李将军?如今国泰民安,他只能倚仗过往军功,蹦不出花儿来。而且,他似乎于朝政无意。这样的人,偶尔卖个面子,维系着便可,无妨。”
“有办法将他再踩两脚,明越哥哥难道不是最喜欢的吗?”
越郡王瞧着她,颇是玩味,这位从前虽骄矜蛮横,却也最是活泼灿烂的郡主妹妹,何时竟成了如此。
她见他默许,便说了下去:“这位将军自诩是痴情之人,要为先夫人守节一年,大办丧事,梦粱皆闻。亡妻尸骨未寒,便又纳一女子入府,这般沽名钓誉之辈,又岂能坐享清名。”
越郡王垂目,想起这几日清查之时所见:“有所耳闻。便是林谦文设套强抢,关入狱中的那位?看卷宗,这女子还是安平钱庄少东家的未婚妻。安平钱庄在洛京倒也是颇有手腕,这李将军还真是会挑人。”他说着反倒是笑了起来。
“不是他会挑,是那女子的手段,蓄意勾引。”
越郡王有些听不懂了,嘉平又说李焉识沽名钓誉,又说那女子蓄意勾引,她这到底是要对付哪个啊?
嘉平看出他的疑惑来,只弯着眉眼笑道:“他不过是我皇室的奴仆,皇室给他什么,他才能要什么。清誉与女人,岂是他想得便能两全的?明越哥哥只需来日寻机诓他赴京,其余的,嘉平自有打算。”
她的话很合他的心意,爽朗笑道:“你我是一家人,不过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