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雅跪下磕了头，擦去照片上的浮尘，又扶了扶花束，对着冷冰冰的石碑说道：“可惜你最喜欢的无尽夏还没有开好，得下次再给你送了。”

刘意安在旁接道：“舅舅我也来看你啦，下次给你带我种的月季花，不过配土我稍微改良了一下，回头你看看成果，是不是花更好更漂亮。”

简竹君拿纸巾压去眼角的泪，默默站在一旁看着那张挂着笑脸的照片，这人一直是这样爱笑的，自初相识，到渐渐上年纪，就是过得最难的那一年，他也总是笑着，还劝她们娘儿俩要笑，说别担心，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说我的宝贝女儿云雅笑起来最最漂亮。

一晃眼，人走了都快五年了。

阴阳相隔，原来就是再没有那个人笑在眼前。

太阳升起，阳光照在黑色的墓碑上，云雅低着头，像哀求能得到回应一样很小声地喊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你后悔吗？你想我吗？爸爸爸爸，我后悔了，也很想你。

刘意安看了眼时间，云雅已经跪了快二十分钟，于是上前拉她衣袖，轻声道：“姐，起来吧。”

“是啊，快起来。”简竹君把面纸塞进口袋，“跪久了爸爸要心疼的，起来，咱们去吃饭。”

云雅点点头，顺从地站了起来，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墓碑好几眼，才被刘意安拉着离开。

回程路上起初也有些沉默，三个人好像各有心事，直到开出墓园有了段路，云雅才振作起来，知道自己心里的不好受，她妈妈没有比她少半分，于是探着身子向前靠去，软着声音问：“妈，去吃馄饨好吗？”

简竹君有家特别爱吃的馄饨店，十来年都没吃够，也知道女儿是在哄自己，笑着点了点头，问：“安安呢？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刘意安这时终于舒了口气，“我也吃馄饨，不过我要少吃点，中午奶奶一定会准备大餐。”

说着就来了兴致，问云雅：“晚上睡奶奶家好不好？明天早上让爷爷擀面条吃？想吃吗？”

“好啊，好久没吃了。”

去问简竹君：“妈呢，也一起吃？”

简竹君：“行，你请爷爷多做点。”

吃完午饭姐妹俩就留下了，午睡起来捣鼓手帐本捣鼓了半天，又去菜地里给爷爷奶奶帮了忙，顺手摘走了好些新鲜的番茄黄瓜。云奶奶就差把两个孙女宠上天，零食水果安排了满桌，又把和孙女抢躺椅的老伴儿拖走，叫他进厨房给自己打下手。

姐妹俩乐得霸占着两张躺椅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我爱你你不要离开我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两人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吃着零食一边瞎聊天，刘意安说真逗成年人怎么能不要工作呢钱可太重要了啊，云雅也点头，说就是啊完全不能理解抛弃一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正说着呢，手机响了一下，云雅打开来看，是微信好友添加申请，对方备注：我是李施煦。

云雅的注意力还停在电视上哭得不能自已的男主角身上，只来得及匆匆扫了眼手机屏幕，突然惊得背脊僵直，李施煦？怎么会是他啊。

手指动动，通过那则好友申请。

很快李施煦就发来消息：不好意思打扰你，贺清说她的充电宝落在你那里了，你看看有吗？

云雅心下纳闷，贺经理不是早上才问过自己吗，手上仍是回消息：有的，我会带回京安给她。

李施煦本想说你在哪啊我可以去拿，见她这么回，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回了个好，接着又发：在干什么？

云雅回：和妹妹一起看电视。

李施煦正要问什么电视，就被沈岩的笑声引去了注意，问他：“你笑什么？”

“你刻意不刻意啊，贺清的充电宝也需要你来关心了？”

李施煦低头回消息，口中道：“和骆晋同的合作谈得差不多了，等旧金山那边正式动工，我打算调你过去负责。”

沈岩瞪着眼，不接话。

李施煦：“贺清也一起调过去，你们俩不是挺有话聊么。”

沈岩气愤，找死的话脱口就出：“总比你和云雅有话聊。”

李施煦终于抬了下头，“你就这么喜欢美国呢？”

喜欢你大爷，你家的业你了不起，草菅人命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嘴上认错认得极乖巧：“现在刚开始，没话聊很正常的，而且我看云雅的性格啊，有点冷么不是，你多主动些，还能怕没话题，要不等她七月份的项目一结束，我就请她过来实习？不给贺清，就来秘书室，李总您看这么安排还满意吗？”

李施煦又瞄了他一眼，继续和云雅聊着天。

沈岩气得要死，心里拼命在祈祷，云雅啊我的希望我的光，让李施煦哭，拜托你快点让他为情所困让他哭。

云雅愣愣地看着手机上已经聊了长串下去的对话记录，根本没搞清自己怎么会和李施煦聊起了电视和明星，甚至对方还提到了日后有机会一起去看电影和演唱会……什么电影演唱会，她会和李施煦一起看啊。

似乎哪里怪怪的，于是又把聊天记录拉上去看了看，一来一去聊得得体又自然，她说了个演员他便提了部要上的新电影，从新电影又说到久不出现的老歌手即将复出开演唱会的娱乐新闻，对面自然接道新闻要是不假那到时候可以一起看看，基本还算正常社交语句。尤其日后、有机会、到时候这种词，都是常用的社交词汇，天然带着点隔了段距离的礼貌。

想了想，转头问刘意安：“网上说宋夏宜在拍的新电影国庆期间要上。”

“那客串的，不是主演。”刘意安往嘴里塞草莓，口齿不清道：“不过到时候咱们也可以一起去看。”

到时候……好像也不是什么有距离的客气话，不过这下云雅倒是确定了，她和李施煦的聊天内容没有哪里不对劲。

李施煦问沈岩：“有新闻说刘赫泊即将复出开演唱会吗？”

沈岩：“网上传得挺厉害，也不知道真假。”

“关注一下，要是真开了，你给我订两张票。”

“你要约云雅去看啊？她同意了？云雅居然听刘赫泊，还挺有品位的，现在小姑娘不都爱小鲜肉吗，日韩帅哥什么的。”

“你认识几个小姑娘啊你就敢说都……还有，她也不是什么小姑娘。”

沈岩听他说得语气郑重，看了他好几秒，好奇地上前问：“你真打算追？”

李施煦还在回消息，“我不是正在追吗？”

又抬起头正色嘱托道：“我是认真的，所以你也不要拿她开玩笑。”

沈岩点头，问：“你家里……能同意？”

他其实想到的是七年前那场未能如期举办的婚礼，祁家不比李家巨富，可经过两代人努力，也挣到了设计行业顶尖的水平，即便这样，当初李温迎要同祁越结婚时，仍是传出了许多并不中听的流言，就是在李家门内，也有几位头脑糊涂的远房老长辈说了些不堪入耳的难听话。云雅比起祁越，家境上，肯定是还要差上许多许多的。

李施煦没沈岩想得多，只说：“不需要谁同意。”

沈岩点着头，心说也是，日升未来掌权的，不就是他姐弟俩么，李温迎向来尊重弟弟的意见决定，只要她不说什么，别人就是再反对也没什么用……再一想，不对啊，人云雅同意了吗……

云雅被喊进厨房尝菜，就和李施煦说了声要去吃饭，看到那边立即回复“好，下次聊”之后才收起手机。云奶奶提前给俩孙女开小灶，姐妹俩一人端了个小碗，尾巴似的跟在云奶奶身后转。云奶奶给她们碗里盛大烩菜，一边道：“安安给姐姐挑青菜小葱，奶奶再炒两个菜。”

云雅筷子夹肉片，余光瞄到朝她们看过来的爷爷，故意扬起音调，感叹一声道：“还是家里好呀，可以大口大口的吃肉。”

她自小就挑食严重，除了不吃绿色蔬菜，还不吃肥肉不吃皮，小时候吃饭时夹起一块肉必得先两面转转，那架势就差要拿放大镜，反正得仔细确认过没有一丝肥肉后才敢放心送进嘴巴里。

云爷爷惯孙女，她小时候起，但凡要回来吃饭，那肉丝肉片都是他一点点剔去肥肉筋膜后再细细切好的，不算特别好干的活，尤其对刀工不好的人来说，但是他做得仔细，一做十来二十年，切肉的功夫早练就得炉火纯青。云雅知道她爷爷一片慈爱之心，回回吃肉总要大声夸赞好几句。

刘意安打小和她配合演戏，立马看了眼爷爷，腻到她奶奶跟前撒娇：“爷爷就疼姐姐，奶奶你可得偏心向着我。”

云奶奶手里忙得飞起，还不忘搂了把孙女宠溺地哄：“向，向着呢，乖乖快坐那边去吃，奶奶这里炒菜油烟大。”

云雅最享受这种时候，可以假装自己还是小孩子，跟在刘意安后头由着性子撒娇，不必懂事不知愁苦，一如当年她爸爸在时，自己可以不着急长大，总归头顶上有人遮风挡雨，小孩子只管笑笑闹闹。

可惜往日时光一去不返，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云雅都很依赖刘意安，好像没有她在身边示范引导着，她都不知道要如何在爷爷奶奶身边继续去当一个小孩。她愧疚啊……该怎么去面对？

她的爸爸，才是爷爷奶奶更亲的小孩。

五年了，每当她焦虑症严重起来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一遍遍要想，要是当初自己能够更忍耐一些，要是做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选择，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她一直在后悔，可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她想问妈妈问爷爷奶奶，你怪我吗？你们怨我吗？

妈妈你怎么能不怪我呢？爷爷奶奶你们也是，为什么不怨我呢？

你们应该怨恨我让我痛苦的啊，那样日子才会好过一点。她宁愿背上怨恨痛苦，也好过心在尖刀上滚过，日日夜夜被愧疚煎熬。

也许爸爸比谁都更加了解她，所以临了挣扎起片刻清醒给她留下最后的话，仍是那句他嘱托了千万次的“不要怕，不要回头”。

不要怕，不要回头。

做不到的。

回头才能看到爸爸。

可一看到，她就怕，更后悔。

她被牢牢困在了人生的暗面，只能独自无声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