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的日子如水流过,各式各样的人穿行其中,除楼内凤蝶与温皇外,还有两位自称“义父”故交“的楼外访客。
第一个前往看望的,是一位手执烟斗的蓝衣公子。他绕越长玦转了一圈,啧啧称奇。
“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那之前说好的后续……看来也只能我一人推进了。”
他放下几个晶莹剔透的小瓶,里面液体如水清澈,“这是可以治病的药,也是你义父……哈,总之,如果感到不适,就打开它。”
叮嘱过服用事项,贵公子挑剔打量周遭,勉强点头:“现在你过得不错,组织可以放心。等你恢复,记得再找我。”
越长玦还想再问,他已大步流星地迈开脚步,唯有轻若蚊蝇的话语隐约飘过。
“好好活着,别再死了。”
第二个探访的,是奇装异服的少年阴阳师。他给自己捎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玩物,还有一枚八面骰。
“快点好起来吧,”他心不在焉地抛接骰子,越长玦的目光也跟着他一上一下,“他们都说你不是好人,但我才不会相信。”
“白比丘的事……抱歉。”
“白……比……丘?”
越长玦复述陌生的名字,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头却阵阵刺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名为“白比丘”的线,牵引她坠入更深层的梦境。
梦里没有白衣尼姑,反而是十个看不清面容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身姿同样挺拔,碎片般向自己展示完壮阔一生后,猝不及防从高台跃下,拥抱炉火。
溅起的火星惊醒迷梦,如此重复几日后,越长玦觉得自己病情愈加严重,于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将事情告诉了神蛊温皇。
“是吗?”
蓝衣文士沉吟片刻,吩咐侍女取来一纸包,盛满幽香粉末。
“将它置入香炉,或能一解姑娘疑惑。”
生犀不可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通前尘。
袅袅轻烟升起,越长玦再次入梦,却是另一段故事。
她漂浮空中,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这十个男男女女奇异融为一体,成为一名背对自己,看顾巨炉的白衣仙人。
“相枢被擒,只需再守七七四十九日,就能圆满炼化,解苍生忧患。”
仙人托腮自语,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声音犹疑不定。
“我已守了百年,一刻不曾懈怠,相枢也无异状,今日……”
他声音蓦然染上一丝沉重,“今日是师尊羽化的忌日,也是帝昭语茯花盛开之时。传说这花万年才开一次,昳丽不可方物,师尊羽化前的唯一心愿,就是得见花开,我……”
他思量再三,起身对熔炉掐出数个法诀,确保万无一失后,离开坐痕深深的蒲团。
越长玦随仙人视角腾云驾雾,一路抵达花开之地,举目一片荒芜,土地裂缝如血脉延伸,将所有生机都供养给中心一支半人高的茎秆。那茎秆新黄翠碧,沾水凝露,又将所有生机蜿蜒而上,供给拳头大小的白玉花苞。
欺霜百般浊,恨雪如黑土。仙人屏息凝神,终于等来一瞬绽放。
先是美人晨起般,舒展一缕花丝,随后千丝万缕,如停在空中的烟火,缓缓绽出最美丽的模样。花瓣凝昭阳璨霞,花蕊聚绯烟瑰露,艳光流转,秾丽夺天地之色。观花者众多,无一不捂眼低眉,自惭形秽。
唯有顽石托生的仙人没有闭眼,他生就沐泽日月,习惯和光同尘。只觉这花太过刺目,抢了望舒金乌的柔与烈,连化形而成的少女,也让自己挪不开眼。
他看花十日,亦恋花十日,缠绵悱恻再回神时,焚炼相枢的巨炉已骇然倾倒,妖魔不知所踪。
而自己,将为此承担一切罪过。
天威赫赫,仙人长跪不起,自请贬谪下界。愿以“染尘”为号,受十世祭剑之痛,从头苦修,乞求万年后与花妖重逢。
香断梦醒,仙人魂飞魄散,越长玦从混沌中惊觉,怔怔望向燃尽的犀角香。未成熟的心智无法承载千年的因果,只留下两种情绪。
悸动与断肠。
“姑娘想起什么了吗?”
月光薄照的庭院里,蓝衣文士羽扇轻摇,一点暖色融在他幽邃狭眸,长睫一弯,碎成点点零星。他似乎在这里等了许久,连扇子上的羽毛都蒙霜沾露。
“我梦见一个仙人。”
神蛊温皇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虽然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但未尝不可一听。
“他守了很久的炉子,”越长玦恍惚回忆道,“守到他已忘记年岁,忘了自己是谁,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不知疲倦地消磨时间。”
她的思绪沉入梦中,如川归沧海,与看不清面容的白衣仙人合为一体,管中窥豹般,暂时触碰到万分之一的百年孤寂。
“后来,他偶想起师尊遗愿,于是从蒲团起身,去看师尊生前未能看到的花开。”
“哈,是怎样的花呢?”
月夜下,蓝衣文士单手支颐,姿态闲雅地望着自己。发冠与发丝淬染幽蓝,其上珠饰莹润含光,浅浅流过眉梢眼角,停在似勾未勾的薄唇。越长玦别开眼,无端想起在梦中见过的花。
一者灿烈夺目,一者惑人心神。
“是……很漂亮的花。”
她垂下眼帘,亦念起仙人见到花开时,随花瓣舒卷,那颗顽石做的心也一层层软化剥落,露出焕然新生的本相。精卫衔枝般投身情天恨海,飞蛾扑烛般引火烧身。
十日痴缠后,天倾地陷,人间因他背弃责任的行为生灵涂炭,仙人后悔莫及,愿接受一切责罚,最终十世祭剑,魂飞魄散。
恶因得恶果,他的夙愿与私心都没能达成。越长玦并不同情他,只奇妙地感知到一点仙人临死前的思绪。
他不后悔,甚至如果时光倒流,仍会选择看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很有趣的故事,”蓝衣文士抚扇调笑,“犀角香是神异之物,难道姑娘是仙人转世吗?”
“怎有可能,若说谪仙,应是义父那样的世外高人。”
神蛊温皇的笑容淡了一些,“姑娘对你的义父格外依赖。”
“义父养我长大,我的命是他给的。如果想收回,也无不可。”
“唉,真是感人的父女情深。”
神蛊温皇双眸微阖,再睁开时,唯余一点凉薄的揶揄。他慵懒站起,随手整了整褶皱的衣袖,漫不经心地投下一瞥。
“这个故事,听上去像仙人的一厢情愿。那花妖置身事外,就算仙人寻来,等万年再开放时,还会记得他吗?”
越长玦不明所以地皱眉,“先生的意思是?”
“一万年太久,”蓝衣文士羽扇轻摇,意有所指道,“一个月也很漫长。”
“如果她不来见我,我就只好亲自寻她了。”
话音未落,千百道蝶影从扇隙飞出,埋藏心口的情蛊褪去温顺伪装,连寄宿意识空间的剑灵也有所感,肃然挡在沉睡的主人身前。
“这蛊,是越钟情,对意识的刺激越强。”
“主人多年修心,情由自主,可她送出去的小主人却……”
伏虞稚嫩的脸皱成十二褶包子,她本该遵照越长玦吩咐,防止这具躯壳中蛊,但情蛊是先前所种,贸然抹消恐怕又要多生事端。
“太吾,醒醒……”
沉眠的意识体微光烁烁,脆弱得一碰就要消散。剑灵不敢妄动,叹气挨她坐下,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念念有词。
“太吾,你快醒醒吧……”
“本剑灵陪了那么多任太吾,见过的江湖人成千上万,确实没见过这款,以后大概也见不到了。”
她极力稳固意识空间,分出一抹余光照看外界,额头褶皱又多一层。
“我有预感,你再不醒来,事情就要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了。”
爱意扩大的同时,悸动与断肠浮漫越长玦心头。
四目相对时,他的眼中没有自己。
仿佛是在透过自己的眼睛,找另一个人的踪迹。
他在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