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楚檀随着探员走至问询室,开了门,走进去的时候,便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桌旁的男人。
顾屹安握着笔,笔挺的背脊,在灯光之下更是显得青竹风劲,他生得好,面上的神情虽是清冷,看着有些不近人情的感觉,但也不至于吓人,不知“顾阎王”的称呼又是如何得来的?
宁楚檀坐了下来,同顾屹安面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不算大的桌子。
两人相对而视。
顾屹安放下手中的笔,他抬了抬手,温声示意道:“宁小姐,辛苦了。请喝茶,虽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却也能稍稍提提神。”
他复又想了想,接着道:“或者,宁小姐,是想喝咖啡?”
已近深夜,正是酣眠时分,确实需要提神。
灯光昏暗,洒落在他身上,莫名给人一种安宁感。
宁楚檀端起手边的茶杯,举止端庄地抿了一口,面上带着温婉的笑,低声道:“这茶不错。”
“三爷,想要问什么?”
顾屹安目光沉沉,笑言:“在厅里还是喊探长比较好。”
他想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宁小姐,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江湖浑号就不必叫了。”
她似是想不到顾屹安会如此随和,愣了愣,却也未曾直呼其名,只是客套地道:“顾探长想要问什么?”
顾屹安往后靠了下,若有所思地道:“宁小姐在海外是学的什么?”
学的什么?
这是大半夜的要同她闲聊吗?
宁楚檀的心思略微恍惚,一时间并未回答对方的询问。
等她回神之后,却就见顾屹安很是耐心地等着她的回复。
她脸上的神情一僵,稍显窘迫地道:“学医。”
“宁家本就是中医传承,可以说是家学渊源,”顾屹安带着一丝微笑,意味深长地道,“宁小姐是去深造中医吗?”
宁楚檀摇了摇头,坦然道:“不是,我去学习的是西医,更确切的说应当是西外科。”
“外科?”顾屹安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翻开的本子,他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应当如此,“宁小姐在外漂泊,辛苦了。”
这一句‘辛苦了’比之先前那一句,虽是同样的话语,可是却莫名多了一丝温柔。
宁楚檀捧着茶杯,浅浅的茶香味萦绕在鼻息间,她低垂着眼,叹了一口气,道:“说不辛苦,那定然是骗人的。异国他乡,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不过,值得。”
“我在学医上很有天赋的,这是所有老师对我的认同,”她仰起头,眼里满是骄傲的神采,熠熠生辉,“我的毕业成绩是第一名。”
顾屹安坐直身子,认真听着。
“你更喜欢西医?”
“更喜欢?也不能这么说,我喜欢医学,”宁楚檀寒冬时节喜欢窝在舒适的软椅中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那种惬意感,和此刻的心境很相像,“不论是中医还是西医,我都喜欢。”
“会害怕吗?”顾屹安抿了一口水,开口问道。
宁楚檀嗯了一声,话题跳得快,她的思绪转了一瞬才应道:“西医外科,旁人口中说的多少都有些吓人,毕竟较之中医,它更鲜血淋漓点。我大抵是少了那一根弦,惧怕的心思也就少了。”
她以为顾屹安是在问她在外学习西医的时候是否害怕。
最开始学习的时候,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但也造就了她一手精湛的医学技艺,她与顾屹安的相遇是意外,今夜里的交谈是兴起,顾屹安大抵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拿起刀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姿态。
缘分的事很奇妙,这一次,就是拿枪的,遇上了拿刀的。
“刚刚见到尸体的时候,害怕了吗?”他问。
“不怕,”宁楚檀淡然道,“大体老师,在海外深造时就见过多回了。不过......”
“嗯?”顾屹安挑了下眉头,等着宁楚檀后半截话。
宁楚檀小声道:“这般奇怪死法的尸体见得少,感觉有点不一样。”
这一句话有些出格。
屋子里很安静,钟表走得滴滴答答,浅淡的茶香味似乎要消散了。
顾屹安将桌上的笔挑起,他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一边写着一边又道:“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她脱口而出:“他是被吓死的。”
顾屹安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人,他的面色在光线下显出一片苍白,宁楚檀只觉得对方似乎比在书店时相遇更瘦了些,唇上没什么色泽,眉宇间是一抹难掩的疲倦。
他应该很累了。
“人在理论上是不能自己掐死自己的,死者面部神情狰狞,双唇张开,脸色惨白,双眼瞪大,呈现的是一种惊恐的姿态,若是有人剖开死者身体,察看心脏等脏器情况,应当更能肯定。”宁楚檀的话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有些支吾。
“还有?”顾屹安的声音略低,带着一丝沙哑。
宁楚檀微微垂眸,沉默半晌,低声道:“屋子里有些味道,虽然很淡,但我还是嗅得到,是阿罂土的味道。生的那种,提炼得不到位,留下的味道很淡,有些许呛鼻。”
“我记得,它的量到了一定程度,是会致幻的。”
“多谢宁小姐。”顾屹安忽而间打断了宁楚檀的话,他大约是没想到宁楚檀的嗅觉会如此灵敏,低下头,在本子上又记录了一些,随后将本子合上。
“我现在送宁小姐回去。”
“现在?”宁楚檀的话语里满是惊诧,这突兀的结束令她有些莫名。
顾屹安站起身来,简单地道:“宁老太爷身子不适,早前就着人送回宁家了。”
刚刚入警署没有多久,宁老太爷便就以身子不适为由回了宁家。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宁楚檀这才发现警厅中先前带回来的人此刻已经是寥寥无几了。她似乎是最后一波人的。
宁楚檀抬眸看向顾屹安,正好在长廊转角处,一名探员端着水和药递给了顾屹安,不知那两人说了什么,顾屹安将药就着水服下,便就让人离开。
他回过头来,看着站在另一头的宁楚檀。
他果然是病了。
宁楚檀脑中忽而浮起这么一抹念头,而后就安安静静地走过去。
一路上两人不言不语,上了车,宁楚檀注意到驾驶座上的探员,正是之前给顾屹安送药的人。
车内寂静。
顾屹安靠在车背上,他靠近车窗,微微闭眼,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宁楚檀侧过脸,看着窗外昏暗的光线,路灯孤零零地在路边站着,凄冷而又无奈。她看着光影慢慢退去,疲惫的感觉涌了上来,闭上眼昏昏沉沉着。
迷迷糊糊间,宁楚檀只觉得车停了一瞬,但很快又缓慢而平稳地行进。
“宁小姐,到了。”低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清清冷冷的,却又带着一丝浅淡的柔和感。
“宁小姐。”
宁楚檀的意识还未完全聚拢,便就又听得对方喊了一声,对方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并不见催促,只是这一次宁楚檀清醒了不少。
她睁开眼,脑子里有一刻的呆愣,眨了眨眼,转头循声望去,一眼便就望进了一双幽静的眸子,她不由得心头一颤,视线挪开,这才意识到车已经停了下来。
“抱歉,我失礼了。”宁楚檀压低声音,回了一句。
顾屹安的目光掠过宁楚檀额角略微凌乱的鬓发,他不发一语地将手边的一个精致的小提篮递送过去:“宁小姐今日辛苦了。”
宁楚檀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的精巧的小提篮,疑惑地看向顾屹安,她记得上车的时候,似乎并未看到这个物什。
“一点歉礼。”顾屹安并未收回手,那小提蓝稳稳当当地停在宁楚檀的手边。
宁楚檀目光轻掠,停在顾屹安的手背上,她抿着唇,伸手接过小提篮:“顾探长,车上可备有药箱?”
顾屹安眉头轻蹙,他仔细打量着宁楚檀,车内光线昏暗,看不大清楚宁楚檀的面容,不过那一双宛如秋水般的眸子在这一片昏暗中显得异常清透明亮。
“宁小姐,伤到哪儿了?”
宁楚檀微微垂眸,车内飘荡着若有似乎的铁锈味儿,这是血的味道,偏就受伤的人是半分都不曾注意,她习医,到底是心软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顾探长,你的手背上有血。”
顾屹安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手背上隐隐绰绰的血痕,伤在手臂上,这血是自手臂上的伤口里渗出的,沿着手臂,贴着白衬衫,从里头一点点透出来。
不算显眼,只是不曾想到宁楚檀的眼神如此好。
他本是想遮掩过去,抬头对上宁楚檀的双眼时,便就又鬼使神差地道了句:“有。”
顾屹安稍稍弯腰,从车座下方抽出一个方形的小箱子,寻常的车辆上不会备有药箱,只是他往日里遇上的煞事多,身份又不一般,有时候不方便上医院,便就自行处理了。
宁楚檀将小箱子接过,动作利索地打开,箱子里果真是一应药物俱有,便就是外伤需用的针线纱布也都备好了。
“方便脱件衣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