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惊,连忙上前查看。
只见苍云侧身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彻底昏死了过去,只剩四肢还在微微抽搐。殷红的血从耳洞中流出,弄花了她半张脸,又顺着她的下巴,滴到了雪地上。
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纥骨氏的人顿时恐慌了起来,围住老祖母,求着她快点拿主意。
老祖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让众人把苍云抬到自己的帐篷里。
竺一禅不知道他们准备做什么,也不知道新旧萨满的交接仪式到底是什么,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苍云痛苦的面庞更加真实。
他的耳边响起苍云问过自己的话:如果你是我,你就会这么接受命运的安排吗?”
苍云的三个舅舅一起抬起了苍云,正当他们准备向老祖母的帐篷移动时,竺一禅突然冲了上来,拽住他们的胳膊,强硬地说道:“不行,你们不能带走她!”
这是纥骨氏始料未及的,一时间,他们都愣住了。
“一禅你疯了吗?”法爱着急地说道,“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你怎么能插手!”
但竺一禅没有松手,他紧紧地盯住纥骨氏的人,质问道:“你们明明知道她不愿意做萨满,为什么还要逼她?”
“胡说!我们哪有逼她!”曼多生气地说道。
“让她做不想做的事情,这不叫逼她?”
“你懂什么?”曼多抬起手臂,一个肘击,便把竺一禅推倒在地,法爱连忙过来扶住他。
“这是我们氏族的事情,你不要管!”曼多呵斥道,他催促着两个兄弟,赶紧把苍云带走,不要耽搁交接仪式。
可是,他们的脚,被竺一禅用力拉住,完全走不了。
曼多又急又气,大声对竺一禅喊道:“你干什么?你想看着她死吗?快松手!”
彩香伸出手指着法爱,着急地喊着:“哎,你们赶紧把他拉开啊!”
法爱连同两个僧人,一齐把竺一禅拉开,牢牢按住他,不让他再靠近苍云。
阿月那对着竺一禅龇起锋利的獠牙,发出警告的声音。
“一禅,一禅!你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从不管别人的闲事啊!”法爱焦急地劝阻着,他扫视了一圈,然后压低声音,在竺一禅耳边提醒道,“我们现在有求于纥骨氏,千万不要得罪他们!”
竺一禅狼狈不堪,但他顾不得这些了,他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苍云施主!醒醒!快醒醒!”
彩香不耐烦地朝他吼道:“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跟你讲不通呢?如果姐姐能听到,我们早就叫醒她了!你这样非但帮不到她,还会耽误事情!”
竺一禅没有放弃,他握紧拳头,悲切地朝着苍云喊道:“苍云施主!想想你自己是谁!你不是为他人而活的空壳!你忘了吗?你还没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好了,一禅,走吧,我们快走吧!”法爱苦口婆心地劝道,拉着他往营地边缘走去。
竺一禅挣扎着,继续奋力地喊道:“苍云施主!不要逃跑!拒绝他们!跟他们说不!你可以和他们说不的!”
法爱困惑不已:“她都丢了魂了,怎么说话啊?你是不是太累了?不要胡言乱语了。”
这时,雪山上方,一道银光闪过,接着,传来了整耳欲聋的雷声,仿佛有一道皮鞭,抽打了苍穹。
与此同时,苍云猛然瞪大了双眼,整个身体软了下来,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晴空万里,没有丝毫暴风雨的迹象,居然出现了惊雷,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老祖母仰起头,嗅着空气中的气息,张开双臂,跪在了地上。
纥骨氏的人立刻跟着老祖母跪了下来,伏身埋住脸,不敢看向四周。苍云也随之被放下了地。
法爱还在震惊中,竺一禅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臂,飞扑到苍云身旁。
苍云满头大汗,看上去疲惫不堪。
竺一禅拿掉了她口中的布团,但她的嘴巴还是僵硬地张着,似乎连合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目光游离,鲜血与汗液打湿了她鬓边的头发,黏到了她的脸颊和脖子上。
“苍、苍云……”
竺一禅下意识想帮苍云拨开那些糊在脸上的头发,他的手伸到半空中,又突然停住,十指微微蜷曲了下,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他垂下眼睛,转而去解绑住苍云的绳子。
苍云的手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皮肤红得发紫,再加上她原本的老茧,还有那异于常人的六指,使她的双手丑陋得可怕。
竺一禅的动作极其谨慎,生怕绳子摩擦到她的手,又增疼痛。
等苍云回过神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竺一禅紧张的面庞,她空洞的双眸,渐渐出现了生机。
在这个烟雾迷蒙的晨曦,少女从神灵手中逃离,藏到了僧人的眼中,僧人手捧焚毁的经书,念诵着只有两人知晓的咒语。
经历了此次的柴火危机后,营地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老祖母的意思,纥骨氏并没有怪罪竺一禅插手苍云的事情,在篝火旁睡了一觉后,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嘻嘻地对待竺一禅和其他僧人。
苍云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差点接任了萨满,也没有指责亲人们擅自作主,只是变得稍稍沉默了些,经常望着飘荡的云朵发呆。
至于那些被烧毁的佛经,法爱等人本以为竺一禅会勃然大怒,但他居然再也没提过此事。他关心了下冻伤的同僚,尘空等人诚惶诚恐,只能不住地表达感谢。接着,竺一禅就开始独自待着,一遍一遍地翻动着那些发黑的竹简。
营地中的气氛,似乎比之前还其乐融融,大家热火朝天地为动身去柔然做准备。
反倒是竺一禅和苍云之间,变得疏远了起来。
竺一禅一直在离苍云很远的地方坐着,当苍云隔着人群望向他时,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冷淡的侧影。
不久后,发生了一个意外。青阳最喜欢的那只羊崽,毫无征兆地死了。
在族人们的陪同下,青阳悲伤地为羊崽举行了一场小型的祭祀,告别了他的动物朋友。之后,纥骨氏的人分食了羊崽,曼多舅舅将羊崽刚长出来的角做成了一条项链,交给了青阳。
每个晚上,青阳都会捂着挂在心口前的羊角入眠。白天的时候,他喜欢待在竺一禅附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竺一禅整理经书。也许是因为之前竺一禅保护了羊崽的原因,他对竺一禅很有好感。
阿伏至罗的弟弟好转了后,老祖母让纥骨氏放走兄弟俩。
纥骨氏的人愤愤不平,尤其是曼多,强烈反对放走阿伏至罗,他认为,这个无耻的小偷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和灾难。
“不是谁生来就是小偷的,也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老祖母说道,“人是被境遇塑造着的,如果我们给他足够的信任、重新来过的机会,说不定,一个无耻的小偷,也能变成一个无惧的英雄。”
“怎么可能呢?”曼多嗤之以鼻,“他不害人就谢天谢天了,还英雄?绝无可能。”
老祖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虽然曼多各种抱怨,但也不敢违背老祖母的决定。
阿伏至罗被他们囚禁在营地不少天了,即便是犯人,基本的食物和水,还是要给的。想到不用看着他那张脸了,也不用把原本就不充裕的口粮分给他了,曼多心里好受了点。
临行前,苍云突然想起了什么,嘱咐阿伏至罗给弟弟起个正式的名字,不要再让别人叫他什么羊屎球了。
阿伏至罗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和苍云说话了,他紧盯住苍云,僵硬地说道:“你帮他取一个名字吧。”
“我?”苍云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他是你弟弟,又不是我弟弟,还是你取吧。”
阿伏至罗笨拙地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后问道:“那个……你祖母的那面鼓,就是给我弟弟治病时拿着的那个,我看上面画了个奇怪的东西,壮得像头牛,还有翅膀。”
“那是穷奇,上古神兽。”苍云说道。
“那就叫穷奇吧。”阿伏至罗坚定地说道,“他是在那面鼓下活过来的,穷奇就是他的祥瑞。而且,我希望他能和穷奇一样,看上去强壮又凶猛,不会被人欺负。”
苍云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说了句:“蛮好的。”
“等一下。”彩香担心地说道:“这名字,会不会太大了?他的命格压得住吗?”
苍云潇洒地一挥手,说道:“他之前的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命格啊,那些全都过去了。”
说罢,苍云弯下腰,对着男孩说道:“你哥哥给你起了个好名字,从今以后,你就叫穷奇了,那个偷东西的小孩已经不在了。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你现在是一个新的自己,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穷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扭捏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个东西,塞到苍云手上,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你帮我给他……给你弟弟。”
苍云展开手,手心中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石头,微微闪动着紫色光辉。
“这是我弟弟最心爱的东西。”阿伏至罗解释道,他顿了顿,有点窘迫地说道:“不过,这只是他在河边捡到,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希望你不要介意。”
苍云嫣然一笑,歪头对穷奇说道:“你想跟青阳道歉,是不是?”
穷奇没有说话,涨红了脸,咬着嘴唇躲到了彩香身边。这段时间,一直是彩香在照顾他,他非常依赖彩香。
“好了,我们准备走吧。”阿伏至罗把穷奇拽回了自己旁边。
穷奇的视线一直追随者彩香,满脸的依依不舍。
“好啦,我送送你。”彩香疼爱地说道。
“那我也去吧。”苍云伸了个懒腰,她的手烧伤后,不能干活,一直在休息,她抱怨了好多次,说自己都快发霉了。
听到苍云也要来为他们送行,阿伏至罗的眼睛亮了,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喜悦。
穷奇拉着彩香的手,走在前面,苍云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阿伏至罗和曼多对视了一下后,也离开了营地。
他们走了一段路后,苍云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说道:“你怎么来了?”
彩香等人回头望去,只见竺一禅站在他们不远处。
竺一禅躲开了苍云的目光,低声说道:“我有话跟那位小施主说。”
穷奇似乎有点怕竺一禅,捏紧了彩香的手。
竺一禅走到了穷奇面前,双手合十,诚恳地说道:“小施主,之前多有得罪,是贫僧的错,望你勿怪。”
穷奇怯生生地看了看彩香,在彩香鼓励的眼神中,小声呢喃道:“我也踢了你,抱、抱歉。我以后……再也不会抢东西了。”
竺一禅紧绷的表情柔和了起来,他宽慰地笑了笑,说道:“好,小施主,愿佛祖保佑你今后无灾无病,福慧双增。”
分别前,穷奇闹着要和彩香说悄悄话,要其他人都走开。
“什么话,只跟这个姐姐说,不跟我说?”苍云打趣道,“我不走,我也要听。”
彩香假装嫌弃地瞥了一眼苍云,指责道:“你成天就知道逗人家玩,小孩子都不放过。”
说罢,她拉着穷奇走了别处。
阿伏至罗和苍云在原地等着,竺一禅也没有回去,三个人一言不发。
苍云并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凝滞,她的注意力全在远处。
当看到彩香蹲下身,面带微笑地倾听着穷奇的话,苍云忍不住感慨道:“还是彩香讨人喜欢啊。”
阿伏至罗望了望苍云,犹豫许久后,他鼓起勇气站到苍云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满怀期待地问道:“你也相信我以后能成为一个英雄吗?”
苍云愣了一下,随即认真地回答道:“我相不相信,不重要,关键你自己要相信。”
阿伏至罗又走近了些,低沉地说道:“等我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一定会回来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苍云不解地问道,“你应该找你的族人去。你不要再偷东西了,也不要带着你弟弟四处飘零,你弟弟还太小,我们游牧部族,只能靠族人之间相互帮助,才能活下来。”
阿伏至罗郑重地点点头:“好,我答应你,还有之前答应你祖母的事,我阿伏至罗绝不食言。”
他把穷奇喊了回来,两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但苍云没有走,她目送着阿伏至罗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还看什么?不回去吗?”彩香催促道。
苍云猛地转过身,脸上充满了兴奋与惊奇,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喜欢我。”苍云尽力压抑着上扬的嘴角,“他居然喜欢我。”
“你才看出来啊?”彩香揉着肩膀感叹道。
竺一禅眉间微蹙,扭头走了。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灰色僧衣,苍云脸上的得意荡然无存,她换了个话题,询问彩香,刚才穷奇对她说了些什么。
“哎呀,没什么啦,就小孩子家家的胡言乱语。”彩香笑着回答,“我们快回去吧,马上就要出发去柔然了,我还有一堆东西要准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