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殿内静得掉针可闻,群臣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紧接着,殿内想起不可置信的低语,隐隐有混乱之势。
少顷,兵部尚书赵令率先出列,躬身行礼,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历来仅男子可入军营,明惠郡主入军营已是不顾军法,但念瑞王只此一女,历来爱护备至,执意将其带于身旁,故才不曾追究。如今瑞王薨逝,应令郡主即刻离开军营,不可复入。怎可不下此令,反欲令其担任大将军之职?此事前所未闻!”
言及此,赵令一撩长袍,跪倒在地,道:“依臣之见,此事实属荒谬。谏此言者实乃居心不良,应下旨严加责罚。否则,何以正军法?何以明礼法?请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当即有大臣跪于赵令身后,附和道:“赵尚书所言极是!”
说话间只见一人行至中央,屈膝跪地,声如洪钟,道:“陛下,臣奏请,准允定北军将士所请!”
此人身着紫色官袍,与文官所穿朱红官袍区别开来。
顾敬定睛一看,下跪之人乃是龙虎将军杨志。他右手微抬,道:“杨将军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
杨志站起身,双手执礼道:“陛下,臣是个粗人,不懂那些之乎者也的礼法。臣多年征战,居于军中,却是知道自古以来将士皆以军功论赏,除去服从军令,此便是第一军法!明惠郡主率领定北军夺回凛关八城,现今驻扎于寒城,有望攻破北齐,彻底平定北方,保我大周不再受北齐蛮贼侵扰。若此事成,便是我大周第一功绩!还有何军功可与之相比?”
“杨大人此言差矣。怎可……”
“再者,”杨志未被赵尚书打断,继续声如洪钟的道:“军中确有军法,‘不可女子入内’,然,此军法还有前半段,‘恐女子惑乱将士’,故不可女子入内。明惠郡主何时惑乱过将士?明惠郡主随瑞王殿下出征,行军之中与将士并无不同,应当以从军论。我大周可曾有明文规定不许女子从军?”
杨志侧身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赵令,正色问道:“本官想请问赵大人,可曾见过不许女子从军的明文军令?若我未记错,明文上只规定男子从军应当如何,却只字未提女子从军之事,是也不是?”
赵令在杨志的咄咄逼视下,不禁怒从心起。他与杨志同为正二品,奈何大周是以武立国,崇武尚文,自先帝周太祖建国起,“武”便位于“文”之前。先帝在位近四十年,武官权利虽然渐被削弱,但直至今日,武官之势依然略胜文官一筹。若不是因为如此,自己身为兵部尚书,总领军政,杨志怎敢在殿上如此不留情面的质问自己?
赵令暗暗吸气,稳住情绪,道:“杨大人所言属实,明文上确实没有关于女子从军之论,但那是因为……”
杨志直接打断了赵令的话,“既然如此,郡主从军便不算与法有违,从军所立军功,理应按律封赏!”
赵令气急,抬手指着杨志喝道:“你!”
“况且,如今郡主率军收复北境,正欲攻入北齐,形势一片大好,临阵换将乃是军中大忌!”杨志没有理会赵令,再次向天子躬身行礼,“陛下,臣再次奏请,对明惠郡主论功行赏,应定北军将士所求,封郡主殿下为定北军大将军,以免寒了定北将士们的心呀!”说完跪倒,以头触地。
户部尚书孙言庆看着杨志和赵令的好戏,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笑不已。平日里赵令就目中无人,多次给武官使绊子,意图凸显自己的兵部尚书之威,不只是杨志,恐怕在场的武官多数都想揍他一顿。今日这事正好戳中杨志的逆鳞,他怎会不好好教训赵令?
杨志是瑞王一手提拔起来的部下,瑞王对他可是有知遇再造之恩。当年杨志随瑞王南征,经历大小战事无数,获封二品龙虎将军。明惠郡主的棍棒还是杨志教导的,说他是郡主的师父也不为过。得知郡主之事,他必会鼎力支持。刚才获悉瑞王薨逝,杨志当场落泪,怕是郁结于胸,无处排解,恰此时赵令冲上来触霉头,可会有好果子吃。
孙言庆扫了一眼武官之列,其中半数都是瑞王的旧部。看了一眼一直跪在地上,被气得不轻的赵令,又抬眸掠过外髹金漆的平台,悄悄看向坐于龙椅之上的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敬对那句“寒了定北将士们的心”甚为认同,道:“杨将军所言有理。”
礼部尚书李礼扑身跪倒,急呼:“陛下,臣以为不可。”
顾敬被打断话语,略有不悦,仍守住君王气度,问道:“李尚书有何话要说?”
李礼抖着花白的胡须道:“陛下,古往今来,男女各司其职,阴阳各守其规,此为礼法,亦为伦常。若准许郡主司男子之职,获任大将军,岂非颠倒阴阳?如若世人皆不守礼法,罔顾伦常,长此以往,岂非天下大乱?此事万万不可呀。”
百官听闻此言,低声议论。以军功论,郡主确实居功至伟。但若以伦常论,此事若成,男子的地位岂非会受到威胁。若世间女子争相效仿,男子还何以顶天立地?不少官员均是神色不善。殿内反对之声逐渐开始占据上风。
顾敬望着下面的文武百官,不悦之情愈重。
一人从文官之中出列道:“臣,刘监请奏。”
顾敬的眸子闪了闪,抬手示意免其礼,道:“准。”
刘监恭敬的回道:“谢陛下。”
刘监此人眉目舒朗、文质彬彬、能力卓绝,又得当今陛下唯一的嫡亲妹妹宁国长公主的举荐,现今二十四岁便已是督察院右都御史,官至正二品,深受陛下信重。
“臣适才听闻赵大人和李大人之言,百般思索,困惑不解。请两位大人及诸位大人为下官解惑。”
刘监拱手向跪着的赵李二人和那些面色不善的官员行礼,道:“下官蒙陛下圣恩,忝居右都御史。下官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便想以勤补拙,读书不辍,近日正潜心研读我大周开国圣史。两位大人,一言女子不可为将,一言女子司男子之职则乱天下,可下官记得我大周圣祖陛下曾金口玉言,封镇国公夫人为巾帼将军,赞其镇守通关之大功。镇国公夫人威名远播,并未致使天下大乱,更是因力保通关,助圣祖攻下西北半壁江山。此为我大周史书记载,难道有误?”
刘监再拱手,道:“李大人乃是礼部尚书,两朝元老,明史明礼,请大人教我。”
李礼冷汗直流,他竟忘了有此事。圣祖确实有此言,历来帝王金口玉言,既有此言说,便不容置喙。况且,那是圣祖呀,大周的开国皇帝。
李礼看了刘监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汗越流越多,衣服都湿透了。
刘监见李礼不言,第三次拱手,道:“赵大人乃是兵部尚书,通晓古今战事,必是清楚通关之战。请大人教我。”
闻言,赵令憋得满脸通红,攥紧拳头,梗着脖子回道:“通关之战确是属实,可镇国公夫人并未成为巾帼将军。”
刘监不疾不徐的道:“据下官所知,当年圣祖欲待西北战事定,下旨大赏众将。然,天妒英才,战事刚捷,圣祖却因病驾鹤仙逝。太祖匆匆即位,丧祭期间不能封赏,故此事暂且耽搁了。之后,太祖挥兵南下,打下我大周的江山,定国封赏。太祖欲完成圣祖遗愿,封国公夫人为巾帼将军。然,国公夫人以‘国公爷已获封镇国公,世袭罔替,享无数特权,此等皇恩厚赏不可承受’为由婉拒了先帝。赵大人若是不知,可到翰林院査读典籍,亦或是去国公府,亲自向国公夫人求证。若此事为真,足可证明圣祖和太祖皆认可女子为将。”
赵令哑然,诸臣默然。
皇帝扫视诸臣,熨帖的舒了一口气。
正当文官苦思冥想,欲再出言劝阻之时,却听得殿外太监朗声通报。
“镇国公觐见----”
寻声望去,只见殿外站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头戴紫金冠,身着八蟒玄服,腰间围系金丝玉带。赫然是镇国公,甄义。
顾敬立即对刘淮道:“快,给国公爷赐座。”
镇国公年近古稀,精神矍铄,尤其双目,炯炯有神。脊背笔直,脚下生风。行至殿内方欲行礼便被顾敬阻止,道:“国公爷无须多礼。”
顾敬面露关切的道:“国公爷今日怎得空前来朝会?若是有本要奏,让令郎呈上来即可,何须亲至?”
镇国公躬身谢过皇上赐座,道:“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陛下无须担忧。臣站着便好。”
“好。国公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启禀圣上,臣在府中听闻凛关八百里加急已到京师。臣忧心边关战事,方才入宫,行至殿外,正听闻郡主之事。老臣斗胆,有话要说。”
顾敬和颜悦色的道:“国公爷但说无妨。”
镇国公突然转身看向朝臣,开口即问:“各位大人可还记得先帝?”
众人皆是一愣,刚才殿上正说着国公夫人婉拒太祖封赐之事,难道国公爷是要就着此事说下去?
镇国公看了众人片刻,道:“先帝在世时,便赞郡主文武双全,智计无双,年仅四岁便已显露将才。”
群臣惊愣当场。龙椅上的皇帝也是一怔,又马上隐去。
镇国公露出追忆之情,回忆道:“犹记得先帝曾抱年幼的郡主于怀,对老臣言‘郡主必会成为大周第一女将军’。先帝为旷世明君,既有此言,必有其理。”
朝臣今日已被数次震惊,本已逐渐适应,谁成想还有这一出。郡主四岁便显露将才?先帝真的说了此话?只对镇国公说?还有谁可证明?即便能证明,又怎知不是玩笑之语?镇国公乃是明惠郡主的外祖父,难保不是夹带私心,信口雌黄。
镇国公曾助先帝一同打下这江山。先帝在世时曾言“若朕昏聩,镇国公可代天行罚。”群臣皆以为是戏言,不曾想后来镇国公因储君之事,竟真打了先帝。那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呀,谁知先帝事后竟未责罚镇国公,反赞其忠勇,赐玄袍,可见君王不拜。
满朝文武,何人敢质疑镇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