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来好些日子,雪仍没停,街面铺上厚厚层银装素裹,但树梢枝桠已冒出新芽,青绿嫩黄交错开来,给寂寥苍茫世界增添几分生机。远望碧空蓝湛,流云洁净透彻,偶有雪花悠然飘落,落在青砖瓦顶、房檐屋角,融化后形成冰晶。
晚柠站在廊檐下,仰头瞧了瞧,忽觉心情开明。她已许久不曾这般惬意放松,每天除去看看账册状书,处理事务外,就听时孟张泽斗嘴,谢羽时不时送上壶茶,引经据典训斥二人,大段大段文词听得人头大。
毕逸淳则默默做事,偶尔处理喝酒误事的百里钧;苏离时常抬头看眼,便垂首继续手头工作;言汐闲暇无事,总爱带时孟与晚柠出去逛逛。整个京兆府可谓吵吵嚷嚷,不亦乐乎。
这天傍晚,晚柠正伏在窗棂前对看案宗,恍然耳尖听闻外头喧哗,顿时皱眉:“今儿是怎回事,外头这般喧闹,可是又出甚情况?”
“是鸣冤鼓。”时孟耳朵更好些,一下听了清楚,将还未勾画完的巡逻图放下。赶忙拾起纸笔,就拉晚柠一道往外走,“许久不曾听得鸣冤鼓声,定是出大事了。”
以往告官,皆先备好状纸,写清情况再递进官府衙门,而后由吏房师爷胥吏——就是晚柠所管之地——仔细查看,若是大案即刻上报受理,若是什么张家偷李家只鸡,黄家欠白家十文钱等鸡毛蒜皮之事,就无需升堂。由各路参军,如司录参军、司户参军等,酌情安排衙役调节解决。
而鸣冤鼓,乃为有天大冤情,或民告官,或本已结案,然涉及案件人员觉得不妥、冤枉,才会击响鸣冤鼓。鸣冤鼓一旦响起,定是大案要案,因此平日,不轻易敲响,晚柠来京兆府一载有余,现儿头次听着。
今日这是……晚柠挑了眉,跟随时孟匆匆进了前边衙门,苏离已然升堂。而在堂下跪得是个二十来岁姑娘,衣裳破败不堪,满身污泥,神色憔悴,但仍能瞧出她模样姣好,姿容端丽,一双眸子秋水盈盈含泪泛红,神色悲戚。
堂上,苏离肃穆端坐,右手执朱砂笔,左手拿着状纸翻看。虽已细细看过,大体有数,然该问之事还需问,“堂下何人,何事冤情,速速道来!”
“民女姓戚,定州人士,求府尹主持公道!”堂下女子哽咽叩拜于地,哀切诉说。
除苏离外,众人方晓得到底是何情况,女子闺名萦思,今二十有二,也算官宦人家出身,其父死前为义丰县丞,其兄更有本事些,年纪轻轻就成曲阳县令。戚萦思原是家中独女,幼年父母双亡,幸得兄长抚养长大。兄长戚时修温和宽厚,待妹妹视如珍宝,教她诗词书画,教音乐礼仪,悉心栽培。
在其及笄之后,亲自为她寻觅夫婿,夫婿家姓吕,为戚时修书院好友,颇通文墨,门当户对,不曾辱没彼此。这戚萦思嫁入吕家两载,吕家家境殷实,夫君也极贤惠体贴,过得尚算幸福美满。
如若一直这般,萦思也无需来此鸣冤,偏突遭大劫,致使其生天翻地覆。一切起因乃是一直盘踞定州周遭匪徒,匪首自号开山鹞,多年劫掠商旅,抢夺财产,烧杀辱掠,恶行累累,罄竹难书,官府派兵围剿数次,奈何一直迟迟不见成效,匪患渐深。
刺史生怕上头怪罪,一直压着不禀,可麟嘉帝见下头皆歌舞升平就心生怀疑,派节度使四处巡查,顺道查看沿途情形——大陈节度使乃正二品,却非固定职务,反类似钦差大臣,巡视后,便回归本质,但权利极大,能调动兵权。
节度使要来,这定州刺史就略有慌乱,下狠令要缉捕那开山鹞,不惜血本悬赏捉拿。一番折腾,还真有人捉了来,但一捉却捉了两人,两人模样有那么些相似,又是同名叫马泗,一时辨认不清。
要寻匪徒指认,那些子匪徒都不知跑哪去,刺史眼见着抓了两人回来,又惊又怒,立马审讯。严刑拷打下去,两人都道不是,面貌与通缉画像相似,又是被人出卖才在山匪打家劫舍时捉住的,刺史哪里信,干脆趁十二月为问斩之季,一不做二不休全部砍了脑袋。
然节度使来前,命人说他侄儿在定州游玩,遭了匪徒掳劫,至今未有消息。这便也罢了,最主是那侄儿正巧叫马泗,与那贼寇有七八分相似,这便叫刺史慌乱,人已死,他如何交得出来。可实话实说,定会被节度使判个滥用职权罪责,到时不单职务,怕连这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犹疑半晌,刺史决心寻一替罪羊,首当其冲乃是捉住真假马泗的曲阳县县令,戚时修。将人下了狱,罪名便是出入人罪,刺史表示自个儿在复核之际发现不对,谁料已来不及。又备上重宝美人贿赂节度使,才勉强脱罪,叫得节度使不再追究。
可怜戚时修,原以是大功,却成大过,不单自己入狱性命难保,还连带了幼妹——吕家一听戚时修得罪京城大官,登时露出本来面目,原对萦思诸多呵护夫君,嫌她克父克母命格不好;慈爱大方婆婆,转而变成嫌弃厌恶,觉她多年未孕,硬生生叫儿子休了萦思,道他们未来孙儿不能有一罪人母亲。
萦思伤痛欲绝,她不曾想,对她温柔体贴枕边人面目竟是如此不堪,恨不与之同归于尽,偏她不能,她还要救兄长。
有所娶无所归,萦思情况是三不去之列,强行休妻只会坏了吕家名声。
抓住此点,萦思以自请下堂为前提,要吕家赠二十两白银以作补偿。吕家虽觉她不识好歹,但急于摆脱她,又惧流言蜚语,索性答应下来,一别两宽。
拿着银子,萦思一部分换为铜钱,买通衙役师爷开了路引,在兄长好友帮衬下逃出定州。后遇商队,先用点铜钱付作路费,蹭着辗转到京郊。听到此,不由感叹她运道真真好,如今虽太平盛世,可孤身一人,不远万里从定州前来京都,未曾遭遇凶险,简直老天庇佑。
到了京城,萦思直接来京兆府,状告定州刺史徇私枉法,草菅人命,害她兄长。
听完这案子来龙去脉,晚柠不由佩服萦思,若换成她,绝没这般毅力坚韧,咬牙走到这步,来揭穿刺史罪行,为兄伸冤。苏离则按按额角,他对萦思所言只信一半,牵扯亲近之人,诸多言语定有利于亲的。但也有些许相信,不然萦思个孤女,为何千里迢迢前来,必有所图。
但有一问题,此事并非归京兆府管辖,而是大理寺职权,倘若贸贸然插手,容易落人口舌。再者,兹事体大,不宜轻举妄动,苏离沉吟道,“戚姑娘,给我些许时间,叫我好生核对此事,你且安心在府衙住下,等候消息即可,这里可保你安危。”
萦思感激涕零,跪地谢恩,晚柠忙招呼下人安排厢房,领她下去歇息。等晚柠从内院回来,苏离已命人请大理寺卿前来,并提前说明情形,希能先探探大理寺意向。
幸白峻虽为人圆滑,到底刚正耿直,详细询问案情,又翻阅卷宗,确保有此事后,方才点头:“此事是该严加追查,但涉及节度使,还需禀报圣上,待圣上裁断。”
“下官明白。”苏离拱手应了,又道,“这折子是由下官递,还是寺卿您递?”
“一同递,人告到京兆府,哪里能由你不管不顾的,要真这样,圣上处也不好交代。”白峻笑道,“放心,我晓得轻重缓急。”
送走白峻,苏离松口气,揉着眉尖苦笑,这桩案子牵扯甚广,若是不慎,恐整个京中官员都会波及。而他算亲手揭开此事,不知后头有多少腥风血雨,一想此,就不免忧虑。
二人奏章很快呈递到皇帝桌案上,麟嘉帝看完,顿时震怒。如苏离所想,地方官欺上瞒下,这不算罕见,麟嘉帝气是气,倒没怎么怪罪。只这节度使,那是由他仔细挑选,前去敲打地方官,以防有贪赃枉法事情发生。
可若此事为真,那或是派去的节度使是蠢材,一下就被蒙骗,或是节度使被人收买。不论哪个都道是他看走眼,这如何不让麟嘉帝愤懑,当即把折子摔在御案之上,厉声喝道:“朕眼皮底下,居然出了这等事!”
周遭伺候侍从都唬了一跳,不敢吭声,低眉顺眼,唯独德禄服侍麟嘉帝久,晓得其心思,胆子大些,赶紧劝慰,“圣上息怒,此事蹊跷,尚未证实。何况大理寺与京兆府共查此案,定能将案件水落石出。”
闻言,麟嘉帝冷哼声,神色稍霁,仍旧余怒未消。德禄心下了然,传召白峻苏离入宫。
二人早有准备,业已预料到此次觐见免不了训斥,但事关重大,总不能视而不见。果然,甫进殿门,就见麟嘉帝脸色阴沉,身上衣袍都好似随怒气而猎猎飞舞。故二人进了殿门,行完礼后皆垂眸肃立。
麟嘉帝扫视众人一圈,心情略略平和几分,越盛怒时,头脑反是冷静。晓得此事与二人无关,只因那些子地方官胆大包天,瞒而不报,更因他疏忽大意,才造成这等结果。如此一想,他深吸口气,努力压抑胸臆间怒火,面上神色阴沉,“你二人既已知此事,可有解决办法?”
“臣认为此事须得先查清楚。倘若节度使有错,当罚;倘若是有人栽赃陷害,自另当别论。”白峻恭敬道,“臣等奉旨督察,定竭力查明真相。为首就乃这案件始末,须调查清楚,方能做判断。如若真牵扯节度使,恐需由圣上定夺,臣等无权裁定……”
此话说与不说并无差别,但又非简单推诿,反将麟嘉帝扯进,索要惩治权。要不给惩治权,白峻不轻易接这扎手事,苏离暗暗点头,思忖白峻果真老练,不亏八面玲珑之名。
指尖轻叩桌面,麟嘉帝倒不恼,只叹口气,“白卿说的有理,既是查明缘由,自要处理涉事官员,不过此事牵连甚广,还需慎重……这般,此事主为大理寺负责,白卿到时稍作斟酌,拟个章程出来。”
“虽说此事无关于京兆府,可人到底到京兆府处告的,京兆府不好不管。苏卿你点几个人,私下协助大理寺调查,务求尽快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麟嘉帝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在苏离身上,“至于其它事情,暂且放下,莫要耽误了正经差事。”
苏离躬身称是,白峻也拱手答应:“臣遵旨。”
不知想到什么,麟嘉帝又望向白峻,“至于此次前往人选,就子源吧,他在大理寺里头许久,也该展展手脚。”
听到崔朔名号,苏离不由皱眉,刚欲说些甚,就见麟嘉帝摆手道,“我晓子源刚定亲,本想让他留家中温养段日子。但他执意要寻些事,道成家立业,好容易要成家了,自是要立业。我便遂了他心愿,你们好生配合,莫要出差池。”
成家立业,苏离才不信这说法,崔朔怕是冲晚柠去的,可见麟嘉帝同意,就未多说。白峻也明白年轻人心思,在旁掩袖偷笑,不动声色的替崔朔辩解劝说两句,“苏府尹是朝廷肱骨,子源跟着历练历练也是好事;子源本事不小,文武双全,有着他帮衬,苏府尹也能轻松些。”
麟嘉帝满意点头,挥退二人。白峻退下前,特地回头看了苏离眼,目光颇含意味。待二人退下,麟嘉帝靠坐软榻之上,闭目养神片刻,终究按耐不住,喊了德禄进来,询问道,“长旭处可有消息?”
德禄低声道,“辛御史还需过几日方到,想是很快能摸清楚,陛下稍安勿躁。”
麟嘉帝睁开眼,眼神幽黯,沉默良久,突然发笑道,“朕知道了。”说罢再不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