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翅的栖息地迎来了一个很好的天气。
漫长的雨季结束后,光线穿透云层覆盖在大地上,让整颗星球呈现出壮阔的景象。河流沿着巢穴群之外的大荒原流淌,穿过山脉,汇聚成一望无际的湖泽。
庞大矗立的巢穴区已经脱离了原始的形态,更像是沉默的山岳,驳接轨道全数解放,血肉般的武器睁开眼睛,以最高规格的防御机制注视着被捧于怀中的行星。
所有残存的直系齐聚于此,寻求一个未来的方向。
太多个大循环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场景,每一只虫都在等待核心会议的开启。
闪纹种和鳌种是最早抵达的两支,他们的亚王虫提前拿到剧本,会议当天的主要目的是负责演和拉偏架。
前者盖房子的本事一点没有,耍嘴皮子的能力倒是过于麻利,太适合做说客。
而栖息地另一侧的小巢穴里,并不急着出发的萨克帝还在搞手工。
翻箱倒柜地挑出来的服饰被他披在格拉身上,并且左看看右看看不忘发表评论:“你穿什么都好看。”
那是一套非常复杂的搭配,萨克帝之前让人类帮忙从小玫瑰星域采购来的成果之一,考虑到鳞尾和翅翼的存在,这甚至是个修改过的定制款。
他半屈下膝盖,去整理衣服的下摆。
雄虫不需要参与正式场合,所以他们连出席这种级别会议的外套都很难找到。
为了防止对方产生不必要的尴尬,萨克帝自己也换了人类制式的衣服,这是他太久未曾体验过的感受。就是有点卡尾巴。
雄虫为此感到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试图将自己的伴侣拉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双双身着从未见过的正装,还因为对方单膝点地的姿势。
“我自己来。”轻轻地说着,他伸手推了雌虫一把:“你不用这样。”
“罗克珊。”
轻轻地呼唤了一下雄虫的名字,萨克帝笑出声:“你太过紧张。”
“虚张声势者才会在意自己的膝盖是否触碰到尘埃,强大者即使匍匐在泥沼中也不会影响他爬起的速度。”
“这件礼服有点复杂,我只是采取了一个最适合调整衣服的动作,不会因此而摔碎一个无处安放的脆弱自尊。”
金棕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意,说着玩笑般的话语,让从早上起就紧张得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的白色虫子稍稍好受了一些。
“你亲亲我吧。”
当对方最终站起身,格拉忍不住小声祈求:“你亲亲我吧,我的心跳比平时要快。”
于是核心种将他那纯白色的伴侣搂入怀抱。
他亲一亲对方的额头,又在那冰冷的唇畔留下一个温柔的吻。
“还快吗?”
他能分辨出格拉急促的心脏跃动声,但就是忍不住逗逗雄虫。
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严肃,低垂的眼眸不因任何事情退缩。
在这一刻,格拉终于将对方同那位曾经的人类执政者的身影渐渐重叠。对方也很好看,好看到他的尾巴想要情不自禁地摇一摇。萨克帝不在意形式,甚至不在意以人类的装扮出席核心基因族群最高规格的会议。
强大者对于这宇宙间的一切事务都淡然接受,他们怀有余裕,从不以他人的情绪为转移。
“更快了。”
再一次将那只手按在胸口处,强而有力的震感撞击在萨克帝的手心。格拉看上去并未完全摆脱紧张,但他最终露出笑容:“是你让它跳得这么快。”
“你再说情话,我们今天谁都没办法开会。”
不干人事的坏东西再次亲了伴侣一下,摸摸对方摆动的小尾巴,才放开逐渐平复情绪的虫。
“走吧,我陪你去抢一把椅子。”
这是一个毫不夸张的说法。
不止是所有虫族在关注这一次的会议结果,人类也同样倾听着风吹草动。
“贪婪的心啊。”
伊芙琳曾因此而轻笑。
“你毁灭了联邦,现在又想亲手捏出一个全新的联邦。让我看看你能将他们压制在缰绳下多久吧。”
当他们走进会议巢穴,大部分虫已经提前入场。
整个场地相当恢弘宽阔,与其说是巢穴,不如说它形如殿堂。和推图时期他们挤在驳接轨道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开研讨会不同,克拉克这一次给出了最严谨的安排。
深红与黑色的螺旋形花纹从墙壁蔓延到穹顶,环卫而立的武装种默不作声。
虽然日常生活中,这群虫经常搞出一些类似于趴墙头结果被拘留的傻气操作,但真的进入执行状态后他们间的气氛相当肃杀。
二十张席位,灰翅一方占据了八张。
除去作为同盟者的克拉克与萨克帝,克里曼和格拉也一并入席,能源星的瑟临和肖替代原本的亚王虫出现在这以直系为主的场合。
更先一步达成共识的闪纹种鳌种,则是早早地在远点的位置找好座位。
这是第一次,在核心基因族群的高等级会议上,同时出现两只雄虫。
肖和瑟临坐在一起,看上去全身僵硬。
其余的直系不置一词,形态各异的虫群在观察和判断。
但是在看见格拉的一瞬间,肖露出了笑容。
萨克帝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场合。人类互相攀扯攻讦,扯下道貌岸然的外皮,还要将污秽藏匿在日光下。
神圣是荡然无存的,野蛮和愚昧是随处可见的。
他径直走到克拉克右手侧坐下,雄虫随即一同落座。
连接着信息巢的荷鲁斯之眼注视着他们,如同明灭不定的半阖眼眸。
一开始所有亚王虫集体对于这一做法提出异议,但是萨克帝坚持披露部分会议细节。
“你们希望灰翅开启集体会议,这就是灰翅的做法。”
“开始吧。”
坐在正中央位置的深黑核心种笑了。
金棕色的眼瞳中没有什么情绪,傲慢与贪婪是他的灵魂底色,道德和律法化作圈禁住野兽的枷锁。
“整场会议由大信息巢全程记录,会延时公开核心密钥相关话题以外的与会内容。”
虫族不讲究繁文缛节,他们的会议无论规格,从来都是直奔主题。
“七项议题中的前五项均不涉及保密协议。”
格拉没有去抓伴侣的手。
这样的场合,他克制住对于未知的恐惧,彻底放开那只一直扶稳自己的手臂。
他不再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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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雨水中甦醒的星球,呈现出其它核心基因族群的领地难得一见的生机。
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性们相比平时,显得更为忧虑。就连一向不把任何垃圾装进心里的恩都显现出一定程度的焦躁。
只有利贝尔尚未达到烦恼多多的年龄,银灰色的虫崽跑到巢的外面,找到一处平坦的土地,试着去刨地上的土。
工作之余照顾他的几只雄虫停留在不远处,通过信息连接器听着一些重复播放的录音。
成年虫们时不时交头接耳地小生讨论,神情一会不安一会忐忑,甚至会屏息凝神难以克制地甩动尾巴。
幼虫有尝试着去听,但他没有听懂。
他听见熟悉的罗克珊的声音,那温和且有力的清晰发音令他喜悦。
事实上虫崽被搞糊涂了,他认为银灰色的成年雌虫和另一只没有翅翼和尾巴的年轻虫是他的新亲眷,他们给他起了名字,还和他有着相似的外表;但有些时候,他又觉得罗克珊和那只喜欢吓唬自己的黑色雌虫也很像他的亲眷。
而熟悉的声音还在继续。
“……正如我们认定同人类的合作关系对虫群的未来发展所起到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不同核心基因族系间必须共同承担责任,并就族群的发展以及相应的领域安全所面临的威胁起到管理作用……”
“……我们须竭力使我们的族群成员免于战祸,不再重复忍受族群内部以及族群之间的战争之害。在过去的一个大循环中,有超过五千只雄虫与幼虫于第四象限丧生,他们大多数遭到以足肢种亚王虫为代表的内部成员屠戮,在这方面,我们注意到大信息巢管理小组的报告,由此此引入二号议题《格雷塔法案》,请大会迅速审议它的各项建议,并呼吁所有与会成员考虑签署和批准相关文件……”
太过晦涩的语言对幼虫来说尚且为时过早,这段截取的录音也有一定的延时性,眼下的时刻第一轮集体会议大概率刚刚结束。
但利贝尔清楚地听见了自己曾经的抚育者的名字。
于是他蹦蹦跳跳地跑近一些,拱进那些雄虫的怀抱。
“格雷塔!”
他大声说。强大的银灰色雌虫之前告诉他,会慢慢地找寻他曾经失散的同伴,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再度相逢。
接住他的虫没有说话,把玩得满身是土仿佛快乐小狗的幼虫抱进怀中。
当利贝尔抬起头,他看见了一个哭泣般的微笑。
出身于阔翅族群的卡拉很少去回忆孵化巢穴相关的一切。他们如同温室与苗床,被钉在墙上产下数不清的卵。他的兄弟和同伴几乎全部死在那场灾难之中。
记忆保护性地选择封闭这段过往,只留下暧昧不清的斑驳场景。
但在这样一个温和的午后,在雨水和青草的气味中,在透过枝叶铺洒的暖和光线里,他因为一只不曾谋面、也差点没有留下名字的雄虫而甦醒。
大信息巢的管理者修改了能源星管理条例的名字,给予它一个于战争中逝去的无名之辈曾经存活过的印记。
它像一把不太锋利的刀,切下巍然耸立的山脊一角,试着将沉重的锁链一点点磨断。
痛苦在一瞬间复苏,被揭开的伤口中流出陈腐的血来。
获得自我意识的阔翅在此之前并不太喜爱幼虫,也有点惧怕虫卵相关的事物,但此刻他抱着柔软的虫崽,在激烈的颤抖中发出恸哭的声音。
中低等虫没有泪腺,他的泪无形无色,只有苦涩的余味。
“不痛,不痛!”
尚未达到亚成年期的虫急了,他爬到对方身上,用身体去贴贴发着抖的年长者,焦虑地摸来摸去,鳞尾甩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罗克珊的声音很温和,不疾不徐地述说着,给了他一点勇气,让他试着去缓解同伴的痛苦。
对方无法流泪,但拥有优异拟态的幼虫先一步落下泪水来。
“……我们希望每一个个体能够实现其发展权,彻底废除族群成员的私有与贩卖制度,并使我们的种群在未来免于匮乏。为此我们同样需要建立起一个合理的、遵循秩序的、以公平性原则为基础的多方贸易体系,以进一步拓展同人类的贸易内容……”
其他雄虫也围过来,贴着卡拉,轻轻地抚摸他的身体与背脊,带来无声的安慰。
这份录音回放带给他们同样惶惑与忐忑的感受。
有一瞬间他们羡慕大信息巢的管理者,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行走在丰沛的日光下,大声地说同样的话。
而另一些瞬间,他们因为悄无声息的死亡和以陌生名字所命名的法案而悲伤。那是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弱者的缩影。
一小圈虫蜷在一起,发出细细的蜂鸣,如同微小的鸣泣。
哭累了的幼虫是易困的,他在许多双手臂间睡着了,还紧紧地一手抓着自己的尾巴尖,一手抓着阔翅的手指。
他们在寒冬的夜晚出生,即将走入一个春日的黎明。
在这样的温暖中,在树荫下,一双手伸过来,轻轻地接过脸上带着泪痕的虫崽。
“怎么会哭着睡着啊。”
轻轻的笑声温柔而舒缓,仿佛吹散绿叶与浮冰的风。
白色的雄虫将银灰的幼崽抱在怀中,慢慢地摇晃着。
他的伴侣站在一旁,停息仍在重复播放着会议内容的录音。他们刚刚结束第一轮核心基因族群的集体会议,将联盟的组建和法案的推行提上正轨。
这种新的尝试并不符合虫族的天性,与会的直系们为此产生了激烈的争论。
但在战争减员以及后代基因等级逐年下滑的影响下,《格雷塔法案》的首轮投票以微弱的优势勉强通过。
同人类贸易区的进展和大信息巢的使用权限,都可以成为足够扎实的饵料,无论多少轮曲折的谈判都无法阻止新一天的到来。
格拉摸了摸小雄虫的脸颊,将有些凉的泪水擦去。
对方无法再见到自己曾经的抚育者,但是等到这只变得活泼而健康的幼崽长大,每一只虫都将听闻那些无名者的姓名。
他们终将以另一种形式相逢。
“会变得更好。”
萨克帝说,他将自己的另一半笼罩在翅翼下,抱住稍显疲惫的爱侣。
“这世界上有太多艰难的泥泞小道,曾经的我,现在的我们最终都走了过来。”
“一切会比今天,比昨天,比昨天之前更好。”
消耗了太多精力的格拉把身体的重量交给核心种、完全依靠在对方怀中。
他的鳞尾被温和地卷住,萨克帝的声音、温度和气息令他感到轻松与快乐。
雄虫想起很久前看到的话语。
——与这苦难的世间一起走过,在飞逝的群星间,天空的浪也俯下头颅,如冬日里奔腾的苍白河川。
然而他的步履在不知不觉间已不再沉重,仿佛可以轻盈到飞奔起来,仿佛可以触碰到低垂的天空。
有着金棕色眼眸的伴侣将他拥入怀中,轻声诉说着他的名字。
他在一个温和的春日里,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已将这尘世造成一条芳草丛生的路。”
“罗克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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