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她知道此刻不是走神的时候。
如今她已经离最后的成功一步之遥,甚至每一步都顺利得让她诧异。
挑起其他家族的内斗,指使他们无力抵御烟罗缕宫的入侵,最终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更何况,连烟罗缕宫这样的难以对付地劲敌,竟然也让眼前这个她本以为资质平平的少年化解。
这不得不让她刮目相看。
这个女人,本不该回来。
辞雀看向弑月,她仍旧平淡到漠然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辞雀不禁想到,如果弑月神和烟罗缕宫的宫主同归于尽,想必才是最好的结局。
所以,不该回来的人却回来了。
弑月忽然抬起手,辞雀警觉地盯住她,却眼看着她只是平静地将那张残页拿起来,再次放回怀中。
“你们,看到了什么?”辞雀问。
弑月自然没有回答,她也没想过她会回答,便转向独孤河。
方才那一次攻击,并未伤到要害,但独孤河也只是缓缓站起身,看向她们,没有进攻也没有后退。
他只是感到疲倦。
还有多久,才能尘埃落定?
“我们,见到了瀛淮,但是,我不能肯定她死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无论如何,这是他的母亲。
“阿底提之经,你们也没有带回来?”
“如果你是问我还给弑月的那朵,现在已经沉入海底了。”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涟漪,“弑月将它,放在了瀛淮的手中。”
辞雀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荒唐,这又是为什么?一旦阿底提还在她手中,早晚还会卷土重来,就算沉入海底又如何?你们根本不知道瀛淮的真正的恐怖。”
“那又怎样?”独孤河直直道。
“那又怎么?你还是我的儿子么?我们离诛天教的复辟只差最后一步,难道你现在只想逃跑?做一个半途而废的废物?”辞雀居高临下地呵斥道。
“我已经很累了。”独孤河摇头,声音低下去,“什么宏图大业,什么千秋大梦,其实都不过是一枕黄粱,诛天教即便再次崛起,也抵不过兴盛衰亡的命数,天上派万年的历史,消亡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瀛淮如此近神之人,与天抗争五百年,到头来也是葬身汪洋……”
本来一直沉默不语的弑月却忽然抬头,看向他,默默上前,走到他身边。
独孤河看着她,缓缓勾起一抹浅笑:“……我们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从此,不去再想这些纷纷扰扰。”
辞雀注视他们片刻,忽地冷笑一声:“你真傻,我也很奇怪怎么我的儿子会这么傻,或许……不,你也不像他。”
她自顾自的说下去:“我还从未告诉过你,你父亲的死。”
独孤河不禁看向辞雀,从母亲那种暗潮涌动的语气里,他预感到父亲的死亡,或许并不是幼时大人们告诉他的那样。
“那时我的确是在教众的掩护下逃出昆仑山,那是一个大雪的清晨,我躲在雪地里,因为重伤昏迷过去,再睁开眼时,我看到晴空下你父亲的脸,但那时我以为他是仇敌追上来,想出手进攻,却被他劝住,他说会带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治伤,当然,起初我认定那只是个骗局。”
此后的事情,独孤河幼时也听说过,母亲得到救助,而父亲不顾族中长辈反对,执意她做独孤家继承人的妻子,几乎造成一场众叛亲离,而母亲在恢复后,迅速帮助父亲平息一场叛变,众人不得不心服口服,而母亲持家多年,再没有听到一句异议。
这只是他听到的而已。
“对,那么,你不知道的呢?”辞雀露出一抹有些阴冷的笑,“其实,那场叛变,也不过是你父亲的自导自演,他一意孤行要给我一个栖身之处是真的,但他也刷了些手段,趁着因我而起的纷争中,他彻底击败了他继承人之位的对手,并成为独孤家的家主,我当时愿意协助他,也只是因为我被追杀,只能选择协助他,才有一丝生机。”
“当然,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流露出丝毫对我身份的怀疑,甚至我都已经快要相信他了,然而,在他病重时,我们有过一段只有我们两个听到的对话。他告诉我,其实他在看到我的瞬间,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独孤河的眼眸瞬间放大,一直以来,他以为这世间知道母亲身份的只有他一个人。
原来,一直温柔和煦,犹如闲云野鹤一般的父亲,如此深不见底。
“他说,那时昭紫阁集结整个中原武林进攻诛天教是众人皆知的大事,这种时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异象都不能轻易放过,更何况,很快就传来昭紫阁并未抓住真正的诛天教教主的消息。”
“但他并未选择将我押回昭紫阁,而是自有他的打算。”
“押回昭紫阁,不过得到齐銮的几句赏识,独孤家仍旧不过是偏安一隅的边缘家族,不能真正进入中原核心。他的志向不会在这里止步。”
“于是,他先是谋划出一场叛变,为自己清除异己,在将我捏造身份后,让我一直协助他。”
“但我,我……”辞雀忽然笑了,这一次她笑得坦然无畏,“我既然当初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走到了诛天教教主的位置,又怎可能屈居人下。他的病,他的死,是我干的。”
她如此轻易地吐露出多年前的阴谋,让独孤河几乎晴天霹雳,几乎难以站立。弑月看着他,默默扶住他的肩膀。
“两个朝夕相处的人,互相蒙骗互相算计,说到底,什么情爱誓言,都比不过权力。”辞雀垂下双眸,“他死前,应该也悟出了是我所为,所以他告诉我,他早已知晓我的身份,他在这张我与他的战争中已经败北,但他输得心服口服,因为只有胜利者才能真正成就独孤家的宏图大业,他要我继续他的事业,继续稳稳坐在独孤家家主的位子上。”
“我现在不正是在实现他的梦想么?孩子。”辞雀看向早已说不出话的独孤河。“你父亲临终放不下的,就是你看不上的千秋大业,你还太年轻,不知道闭上眼,在黑暗中,那历朝历代的教主亡灵在诘问你,控诉你,怒斥你是一代亡国君主,背负着最深沉的罪孽,你不会明白,我其实做的一切也只是希望自己的良心得到一个安稳的梦境。”
独孤河沉默许久,才颤抖着继续问:“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我姑且相信你们,那朵昙花已经陪葬瀛淮,但是,自己手中没有终究还是不安心,我要进弑月城,带走整株昙花。”
独孤河立即道:“弑月城外人不能进去,连瀛淮觊觎已久都难以得手,为什么你觉得你可以?”
“我当然可以,因为弑月神如今就站在我的面前。”
“不。”独孤河还未开口,却感到本来伏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瞬间松懈,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弑月已经被辞雀抓住。
她仍旧没有说话,甚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紧要。
辞雀看着她的样子,虽有些诧异,但也顾不上许多,对独孤河道:“我可以答应你,把阿底提之经彻底交给我,对你又能有什么坏处?你是我的儿子,我死了,下一任教主我可以传与你,甚至,你现在不想参与纷争,可以,你去和这个显然变成个痴傻之人的女孩去哪里都行,我不再干涉你的行踪,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你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
独孤河看向平静的弑月,终于低下头。
弑月城外,始河已经枯竭。
连辞雀都不免面露惊诧之色:“为什么?竟然会这样……”
她看向弑月,问的却是独孤河:“在南海,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独孤河仍是垂眸,没有看母亲,声音带着一种看破一切的漠然:“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母亲,你的敌人已经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也即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还不满足么?”
弑月看着枯涸的河床,缓缓走到河床中央。
坤修光的灵魂化作的始河,在自己的后人与第七位掌灯使行舟于瀛淮的灵魂汪洋中时,她看见了灭顶的灾难,便毫不犹豫地汇入天下水系,一路奔腾,涌入大海。
最终,裹挟着阿底提之经和瀛淮的真身,一起流浪在无尽的汪洋中。
她的确庇佑住了自己的血脉,但代价又是什么呢?
弑月站在皲裂的河床上,恍然似曾相识。
猛然间,她想起来了,当初那个天竺僧人的幻境中,便预示了她如今的命运。
“……我回来了。”她对着大地喃喃自语。
没有人听见。
辞雀看向她,也缓缓踏入河床。
多少年来,从她还在教主之位上寄出那封注定不会得到回应的求救信开始,她就立誓踏平这座隐秘之城,让那些蔑视她的尊荣的人全部葬身地狱。
她其实并未见过断舟,一切都不过是个玩笑。
她骗了弑月,实际上,当初追杀断舟的恨意里,除了她的亲生兄长,还有她这个末代教主。
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这座城本就是建立在诛天教的遗骸之上,凭什么不算她的,她们不过是诛天教这颗大树上一根侥幸获得圣光垂怜的枝杈。
现在,那光也该收归教主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