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到休息室间有一条狭长的走廊,两旁摆放了几个空空的衣架,地上却堆了很多群演的便服。
那些人从年轻到年迈,好像都无所谓自己本来是谁,在需要他们穿上戏服的时刻,他们都能心甘情愿地成为其他人。
林清岁悄悄跟随着江晚云的步伐上楼,看见那孱弱清瘦的身体,一步一弯腰,随着走廊边沿,一件件蹲身捡起演员们落在地上的衣服,又一件件抚平褶皱,挂好在衣架上。
楼下排练还热闹嘈杂着,走廊里却冷清到孤独,周遭安静得只听得见江晚云轻轻拍打衣服上尘埃的声音。
她跟到休息室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江晚云站在桌旁,拿起一张大合影老照片看了很久,窗外暮色沉沉,那双眼眸也萧条。
林清岁悄悄合上了门,回避了目光。
*
夜里甘棠花都睡熟了,两扇窗前却还亮着灯。
林清岁敲打着键盘,一阵过后,露出些心满意足地笑容。一旁工作手册摊开着,那页纸记录了“花辞镜”官方账号和密码,还有满满的运行守则。
合上电脑,又按部就班地去主卧门口“巡查”一趟,恰好又听见里头几声咳嗽。
按她从不见事不管的本能,她也会进去。只是临门一脚时候又想起吴秋菊的话,每每又迟疑下来。
“是清岁吗?”
里头人一问。
她就还是走上前,拿起床尾的毛毯,覆在那单薄的背上。
江晚云回头,脸上也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你还没睡吗?”
林清岁回答:“就准备睡了。”
两人相视无言,像是都有话想说,又像是因为工作不得已同居,之间还有些不熟悉的尴尬。
江晚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的围巾。”,转而起身去衣架上取下:“以为你已经睡了,本来想明天早上再还给你的。谢谢。”
林清岁接过来,围巾两头的长须都捋得顺直,上头原本缠落的头发丝也打理得干净,这便宜货从那双手里交回来,看上去顺然高档了不少。
她抬头看,思索着问:“你的膝盖,还好吗?”
江晚云神色一愣。
林清岁又立马找补:“今天排练了很久,跑那么多趟。”
江晚云这才浅笑摇头:“没关系。”
林清岁看了看手上的围巾,好像实在没话可说了:“那早点休息。”
江晚云颔首:“你也是。”
*
周末的街区里,人群熙熙攘攘。
剧场里却只能听见道具滚轮在地轨上来回推动的声音,和演员台词在无人的观众席空荡的回响。日复一日的排练,就为了台下座无虚席的那一刻。
林清岁周末本来不用加班,鬼使神差地还是来了。
双眼寻找一番,道具组的人都压着低低的帽檐,她从来没看清过他们的脸。知道一个人从她身边过时掉了帽子,她替他捡起,才认出是位豫剧名家。
“高老师?您怎么……”
话刚要出口,又怕戳了人痛处。
对方倒也豁达,拍了拍帽子上的灰带上,笑说:“没事,知道你想问什么。在这推推道具,一天能赚一百五十块呢!”
林清岁目送他忙碌的背影,心沉静了许久。
回头又远远看见江晚云在舞台一角蹲身帮老演员贴着膏药,而后又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棒棒糖,哄着小演员破涕为笑。
最后起身站在人群最前面,向所有人致意:“大家辛苦了,这几天的工资会按1.5倍给大家。”
话落,深深一鞠躬。
演员们纷纷起身去宽慰,再不好意思埋怨什么。
陆杉摇摇头,不甘心补充道:“这些钱都是你们江老师用自己的钱贴补的,大家振作精神,演出在即,光有她在飞没用,你们也得跑,不要让她失望。”
林清岁默声观望着,看着周围的空气都是忙碌的,只有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她悄悄紧了紧双手,把口袋沿边露出来葡萄糖和止痛药藏了藏。
看来,是她多虑了。
江晚云才不是个只会唉声叹气的病秧子。
只是,再云淡风轻也会害怕吧,即便从来不挽留。害怕一个人带了头,其他人也会陆陆续续离开。
结尾大场景拉了一遍又一遍,细节抠了一次又一次,再敬业的演员,也抵不过一个“戏疯子”反反复复的挑剔,体能和精神双倍压力下,有人累崩了,休息的时候跑到后台嚎啕大哭,一喊排练又擦了眼泪上。嗯,萧岚说过他是个“戏疯子”。
江晚云的压力其实比所有人都要大,却是个不会喊疼的人。林清岁看着她越发沉重的脚步,坚持了许多天的尊重也有些动摇。
“你们花辞镜占场一上午了,差不多得了吧?”
闻声回头,一个妆容明艳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进剧场,深色旗袍上有暗红色的刺绣,一副民国交际花的扮相,显然和台上人不是一场戏。
“她怎么来了?”
“是啊,网上消息不是说她罢演了吗?”
周语墨,组团里除江晚云以外另一个天赋异禀的女主首席。由于资源碰撞,虽然隶属于同一个公司同一个剧院,两人团队间你争我斗很多年。后因为在“再别康桥”里饰演陆小曼火出了圈,这两年工作重心开始往影视圈转移,也借着名气,在戏剧学院挂了职位。
身后导演亲自上前沟通。
“陆导,我们‘再别康桥’的命也是命,你看你们‘花辞镜’也练这么久了,这话剧节我们是开场,时间紧任务重,到现在一次带妆彩排都没有过,要不给我们腾个地儿?”
陆杉看了眼她身后低眉绕着发尾好像事不关己的周语墨,又回头看了眼演员们的状态,只好妥协:“大家振作精神,最后连过一遍。”
演员们满头大汗,精疲力竭,听到是最后一遍了,还是恢复了些劲头。
江晚云也稍显艰难的从跳崖落地的角落爬起,又一次回到始点。
不料最后一遍,“跳崖”的动作出现了严重失误,以至于失控跌落下来,身体几次在道具假山上狠狠撞击。
这一插曲,就连事事不闻的周语墨也顿然站了起来。
“晚云!”
陆杉低低一声惊呼,临近的几人也跟随他几步上台去想将人扶起。
“不要动她。”
林清岁从围堵中一声坚决的声音制止,从给她让出的那条通道疾步走近到江晚云身旁,蹲下来察看一番情况,冷静问她:“怎么样,有哪里疼吗?”
“清岁?”江晚云手肘撑着地,吃力地抬起头看她一眼,又垂下头去,蹙眉闭眼许久才开口回答:“没事,就是撞到了。”
见她意识清醒,林清岁继续问:“能自己试着站起来吗?”
江晚云点了点头,借助林清岁的臂弯自己撑着身体尝试站起身来。
所有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陆杉冷静下来:“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不要逞强。”
江晚云蹙眉忍着痛,颔首微弱应了声:“好。”
演员纷纷来慰问,江晚云也只是逞强地笑着,摇头说没事。
“来来来!‘再别康桥’准备!”
导演一声吆喝,又一批演员上了台,‘花辞镜’的演员也就不得不让开场地。其中也有人火速换了身衣服重新就位。
林清岁注意到周语墨的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她们,心存疑惑,这段时间观察下来,似乎也知道了看起来柔弱的江晚云其实比谁都要强,就特地避人耳目地把她先搀扶到了后台无人的角落。
解下衣扣,脱了自己的大衣铺在地上:“先躺下。”
江晚云自知是有些站不住,一贯的礼数却不允许自己这样不像样地躺在后台的地上。
林清岁看出她的顾虑,语气冷静到跟说真的似的:“那我放手了。”
“不要!”江晚云微弱地惊呼一声,颤动的双眸显然紧张了一瞬,看见林清岁嘴角露出的笑意,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看林清岁这样坚持,只怕自己再不妥协,真的会被她松开,知道自己现在一秒都离不开她的支撑,只好顺着她臂弯的力气躺下。
“我看看你膝盖的伤。”
林清岁伸手想去拉起她的裤腿,却被江晚云轻轻握住,制止了。回眸对望上她无力的眼神,手又退了来。
“头晕吗?有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
江晚云摇摇头。
“身上哪里还疼吗?”
江晚云依然摇头:“你放心,应该就是低血糖犯了。刚刚碰得不严重,疼过那阵已经好了。”
林清岁要不是个无神论者,都怕是要怪口袋里准备的东西晦气。
“怕有内出血,你现在最好不要随便乱动,我叫救护车来,去医院做个检查。”
说着,拿出一支葡萄糖,撕开包装口送到嘴边:“先把这个喝了。”
江晚云猝不及防尝了一口,才蹙眉避开:“这是什么?好甜。”
她说的好甜明显不是褒义,林清岁便解释:“葡萄糖,喝下去就好了。”
江晚云看起来半信半疑,却又乖乖喝下。
林清岁用手心拭过她额前的湿发,看着她那我见犹怜的病弱模样,微弱的气息起伏,忽然有种非礼勿视的感觉,不敢再去直视那双眼。
江晚云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倒是很会照顾人。”
林清岁平静道:“李医生教过我一些。”
江晚云疑问:“李医生?”
“家里人。”林清岁低着眼帘,没再说下去。
江晚云却直白的望着她,孱弱一笑:“这两天周末加排,你怎么来了?”
林清岁沉吟片刻,问:
“你有期待我会来吗?”
“我……”江晚云不想林清岁这样冷酷的人,也会问出这样直白的问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林清岁低眸看她,嘴角微微扬起:“开玩笑的。”
随后解释:“我只是出于工作,尽责。况且试用期还没过,周末加加班给你留个好印象也不亏,对吧?”
或许本意想逗人笑吧,但江晚云没有轻视,目光随时都认真且温柔地望着她,无论她傲慢,还是冷酷。
“我明白。不论如何,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