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考究,风辞的原型,是今天远山上的一座无名碑的主人。
作家樊青松年轻时,为寻创作灵感游历这里,与林知音相逢。知音是樊老在游记中为她取的化名,其本人果真姓林,也是近两年文学家和戏剧学家共同求证才得以确认的。
林知音原名林惠贤,是怀安村第一女子学校最初的发起人,其组织的助学公益团体,如今已经由其学生们联合社会其他爱心人士正式注册成立为“萤火虫助学基金会”。
她留下的火种在山野燃烧起万里火光,照亮了不少孩子求学之路。
不过,那都是她本人离世后许多年的事了。
“最开始,先生只在这块平坝地里说书,所谓学生,其实也就是附近邻里乡亲们的孩子。后来先生的双亲过世,留下一栋修砌好的水泥房,就用来做了公共图书馆,就是我们上来时路过的女子小学现在的‘慧贤楼’。”
江晚云讲解着,转而带演员们走到平坝地那块纪念墙上,看着一张张看照片,黑白底色,因为陈旧有些泛黄,仍然掩盖不住老一辈学子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和最早一批老师深邃眼眸中,深感爱和大义的温润。
“这座楼原本是学生们为纪念先生,用其名字命名命名,用‘贤惠’的‘惠’。后来几代学者认为,‘贤惠’一词,有教导女子应该温柔仁慈,通情达理的意思,不能完全代表学校建立的初衷,就改‘惠’为‘慧’,‘智慧’的‘慧’。”
有演员提出:“老师,林惠贤老师不是女人吗?为什么您和其他老师,都称呼她为先生?虽然我知道这是一种尊称,但男人随随便便就能被称呼,女人要做到伟大才能够得上,我个人觉得这样不是尊重。”
陆杉往后退了一步,给发问的演员留出空间,好让她被江晚云看到。
江晚云也没有懈怠这个问题,娓娓道来:
“《孟子·告子下》中曾回答,‘学识年长者,故谓之先生’,《礼记》中也曾有定义,‘先生,师也。’。我们再来看到‘先生’的字面意思,是‘先我而生者’。当然,因为后来被人与‘Mr’画了等号,从而被以一种男性称呼广泛使用。你的提问很好,男性随随便便就能用的称呼,是否合适用于尊称女性,这也是现在人们争议的话题。”
“可是试想一下,和先生对等的独属于女性的称呼是什么?女士?女士对等的应该是男士。就像淑女对等绅士。老师?也缺了点含义。就像你们的老师如果是男性,你们会称呼她的爱人为师母。那你们也叫我一声江老师,如果我未来的爱人呢?你们会称呼他为什么?”
演员们左顾右盼,没人能回答上来。
“师丈。”
林清岁本是自言自语。
江晚云听见了,就回眸看她,点头:“师丈原本是指德高望重的老僧人,后来也有被用于称呼女性老师的爱人的记载,不过这样的用法并不广泛,而且多在书面语。换一个现代化一点例子,老板的妻子被称为老板娘,如果老板为女性,又要怎么称呼她的爱人?”
这回林清岁也答不上来了。
人群里有人接话:“老板……爹?”
引得众人发笑。
江晚云也笑笑摇头,进而解释:“我们称林惠贤女士为‘先生’,正是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表达‘先我而生者先我智’的含义。想来只要这个称呼一被提起时,世人能得知我们所想表达的意思,其实也就够了。争论‘先生’是不是该为对女性表达尊重所用,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有意义,那也应该引发更多的反思,而不是自己先分帮结派,互相攻击。在中国,许多女性称呼本来就是空缺的,这才是问题所在。”
演员们纷纷点头。
江晚云耐心解答了这个问题,再回到了正题:
“话剧有夸张的成分,不过真实事件里,林惠贤也度过了一段悲惨的晚年。‘花辞镜’的出版以后,引来无数流言蜚语,利益派臆想先生和樊老暗下勾结,甚至编造谣言污蔑二位老者的贞洁。那时候村里刚刚开始自发投入建设,修建天梯供孩子求学也是其中之一。据当年的报道,是这些不堪入目的绯闻,给事业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导致人心涣散,许多建设也就半途而废。”
演员们唏嘘不已。
江晚云继而道:“不过,我们不可忽视一些时代话语的干涉,和历史语境的隔膜。要说历史功绩都毁于儿女情长,那也太可笑了……”
“按樊老回忆录里记载,当时的村民绝大部分不理解先生建立女子学校的意图,村民送来的,也都是些周岁未满,没有劳动力的婴儿,或残疾儿童。久而久之,学校成了托儿所,几个好不容易劝来支教的老师,也都失望离开。没有生源,师资匮乏,才是学校最初没能建起的根源问题。”
“不是‘托儿所’,是‘弃婴楼’。”
林清岁纠正。
江晚云再次循声回眸。
林清岁说道:“当年许多人知道林校长心软,把家里刚生下来的女婴,或是养不动的残疾孩子趁夜丢弃在校门口。不止怀安村,也有邻村邻县的夫妻大老远背着病孩来遗弃,等治好了,再跪着哭求把孩子要回去。”
周遭人都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她才后知后觉地解释:“我也是听村口老人说的。”
陆杉笑了笑:“做学问不能道听途说,没有考证的话,不用记下来。”
身旁演员又涂涂改改,抹去本子上的字迹。
只有江晚云望着她深思,转而,又恢复平静的神色。
“这座小屋,据考证应该是林惠贤生前居住的地方,现在由其学生继承、维护,极大程度的保留了原有的样子。靠窗那张布满裂痕的木桌,也曾听过老者彻夜钻研文学诗歌,畅谈人生理想。据可考资料调查,先生没有孩子。不过,我从前听樊老口头回忆,先生应该还有一位直系血亲,只是……”
陆杉连忙打断:“晚云。”
江晚云与他对视片刻,像是隐晦下什么,不再说下去。改了话题道:
“第一次和团队来这里的时候,我们在抽屉里找到许多信件,一些旧书上,也有当年林女士留下的笔记。不过也都只是冰山一角。先生生前提起过,这里条件艰苦,纸笔都是奢侈品,所以常常把灵感刻写在墙上,只是后来我来这里寻找,发现墙面早就翻新过,之前的痕迹,也看不见了。”
江晚云抚摸着老木上的旧泥,和其他人谈起心中的怅然。
陆杉感叹道:“可惜啊,如果能找到这些印迹,对进一步理解作者当年创作的心境,一定有很大的帮助。”
身后几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惋惜,反正一个二个都在点头。
*
夜深,民家升起灯火,点亮渊深的河。远山无名碑前,有人来过,献上一束洁白的花。
林清岁晚了一步过来,两手空空。
这里树高林深,阳光难照进来,前几天下过的雨水还在这里幸存,沿路都有些潮湿,来过的人,脚下都踩满了泥。
她站在碑前,没去管脚下的泥,却用手抚净了碑上尘土。
*
江晚云一天下来满身疲惫,刚回到房间读些闲书养神。
陆杉敲开了门。
他环顾左右,问:“你那个执行经济,没在?”
江晚云答:“清岁说难得来一次,想四处去逛逛。”
“年轻人就是有精力,走了一天了,也不觉得累,”陆杉笑叹过,问:“有时间吗?有些事,想找你聊聊。”
江晚云点头,跨出门槛转身合上了屋门。两人在星辉下对面而坐,方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和风也驱开了蚊虫。
“难得呀,樊老在天上看见我们又因为‘花辞镜’聚在一起,大概也会高兴吧。晚云,谢谢你不计前嫌。”
江晚云摇摇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理解樊老的用意,或早或晚而已。”
陆杉沉吟片刻:“你这两年,压力很大吧。学会那些老顽固不好对付,年轻演员们心也浮躁,你夹在中间,不好做。”
江晚云眼眸晦涩,用沉默回答。
陆杉又问:“林惠贤那个直系血亲,你有线索吗?”
江晚云凝神片刻,再次摇了摇头。
陆杉说道:“这些事,不用跟孩子们说。毕竟媒体那些话也并不全是假的,我们既然研究过信件,知道那时候林惠贤确实有极力反对过把‘花辞镜’问世。最后果真引起风言风语,间接害死了人,也是事实。”
江晚云蹙眉道:“警方说那是个意外。况且,先生临死前把书信笔迹全都烧毁了,樊老这边对于最后那段事情的记录也很模糊,很多事情,还没有查清,我们也不该擅自下定论。”
“你这是在为老师辩解?我理解你,我的心也是一样的。”
“不,”江晚云想起老照片里那一双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睛:“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应该轻易揣测失语者。‘我认为她一定怎么怎么样……’,‘我觉得她一定因为什么……’,这样的话,我不想说,也不应该替她说。”
陆杉低下了脸,沉默许久。
“我是担心你。毕竟现在你和‘花辞镜’的联系最紧密,怀安村的人也是知道的。你之前次次孤身一人过来,我真的害怕,这些村民里要是还有人存着坏心,不管是先生曾经的敌,还是友。都有可能对你心有芥蒂。之前修天梯意外死了的那户人家的儿子,不就过来闹事了吗?还有她的学生们,还有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直系血亲……我们现在,可是腹背受敌。”
江晚云放下了手中的茶,故作松释:
“哪有那么多阴谋论?村民们这些天你也见到了,是什么样的民风,你应该清楚。至于那位直系血亲,樊老的记忆要是真的没有出错,先生走的那年,那孩子不过七岁,能知道什么?”
她痛惜:
“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不是能活下来,都是问题。我倒是希望她来找我,就是寻仇也好……”
她低敛下目光,满心担忧,满心祈祷。
她希望对方还活着,哪怕这个人的存在或许是她最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