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车来车往,门口人聚人散,房间里一点点昏暗下来。
林清岁用毛巾轻轻点着江晚云的额角和侧脸,生怕弄疼她,总觉得她一碰就要化了似的。
江晚云蹙着眉侧过脸躲开她的体贴,不忍心中疼痛,俯身在床边咳嗽几声,就好像费劲了力气。
她缓了缓身上的劲儿,又躺落枕上,问:“你也是觉得我身边离不开人,才回来的吗?”
林清岁慢慢低下了头,喉头哽塞难言。
江晚云背过身去,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却决绝道:“你走吧,辞职信我会签好字,交给萧岚。”
“其实……”
林清岁挣扎片刻,说起:“我是有些担心你,但我知道你一个人也可以。”
江晚云睁开眼来,却不敢回头。
或许,她也是不敢直面离别的。或许是一次又一次的故作坦然,让她把自己都骗了。
林清岁低下声线,解释:
“这段半年来,每次看你伏案工作到很晚,听见你咳嗽,看你在排练室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在舞台上受伤……都想往前一步。又知道也许过分关心会被你讨厌。
周末也是,知道你要加班排练,坐在家里电脑面前,就会一直犹豫要不要来找你。想法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最后想想觉得算了吧,哪怕你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是在逞强,其实也需要人在身边,也不应该让你一个人。”
江晚云眉间一凝,转过身来,即便早就知道她心思细腻敏感,也还是又一次吃惊她会把话表达得这么直白。
虽然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个从不留情的侠客错念了诗人的台词。
林清岁又说:
“你是温柔本身,却有清风拂山岗的力量。”
“我没那么好的文采,只能东拼西凑作家的话,来形容你身上的感觉了。我从来不觉得你软弱,虽然心里头不想承认,可能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做到过吧,就觉得别人都是在自我感动。但我看到了事实,你做的这一切也都不是无用的,这里一点点在改变了。”
“可能我也不甘心吧,明明见过太阳了,怎么回到洞穴里,再骗自己那一点点烛光就是太阳。”
淡漠的语调,第一次在江晚云心头惊起一层莫大的波澜。
别人都说她是白月光,她却说她是太阳。
她是孝顺的晚辈,是学生眼里的好老师,甚至也是许多男人眼中对贤妻良母的幻想对象,是许多人心里的白月光,却从来不是太阳。
而林清岁呢,放弃了所谓财富和前途,奔着她而来,尽管旁人都说她心怀不轨,尽管她也知道她或许目的不纯,收到辞职信,她没有像放前几个人走那样轻松释怀。
或许她也隐隐羡慕着她吧,在看她特立独行的每个瞬间。
她从来都觉得,林清岁身上那股不随波逐流的韧劲儿,才更像独自耀眼的太阳。
而她从小生在传统书香世家,爷爷是书画家,奶奶是德高望重的老曲艺人,外公外婆也都是国学教授。父母从了医,工作都忙,她同时被爷爷奶奶带着长大,一言一行的礼仪训导,都比寻常家庭更为严格。家庭虽然传承下了不少优良的传统礼仪文化,却也深受旧父权社会影响。
世家教育予她温良仁慈,宽容静默的心性。父母恩师却教导她要挥斥方遒,独当一面。总有声音说她性情过于软弱,难当大任,却不知道她的心中始终有一块儿地是割裂的,而今天,林清岁在那里搭建了一道桥。
她怎么不可以以月为盾花为剑,怎么不可以以温柔为力量。
“可是,燕子……”
她又想起那些剜心的话,心里是矛盾的。
林清岁不用多问,也大概能想到燕子最后大概说了什么话。就像奶奶也有无数个痛心疾首夜里,抱着年幼的她无数次悔恨过:“早知道世道如此,我宁愿从来没教她们读过哪些书啊……”
可她也清楚,即便有过无数次后悔,等天一亮,奶奶还是会背着她,走很远的山路去劝学。
“有些话说出口,不一定是真心的。她要是真的甘愿麻木,又怎么会用命去表达自己的不满。”
江晚云看向她,眼泪颗颗涌出坠落。
林清岁松软了眼眸,一手摸着她的背,一手仍然握住她冰凉的手,把心疼都放在了眼里:“我才知道你原来的被子那么薄,夜里肯定冷,怎么也不说一声?”
江晚云拭着眼泪,柔软道:“大家都是一样住着,我不想特殊化。”
林清岁逗她:“可是熬病了不就更特殊了?”
江晚云羞恼地看她一眼,又理亏地低下了头。
她总说不过她。
*
太阳又一次落下了,星星却挂满了天空,江晚云侧过身来面向她,昏昏沉沉中握住了她的手,当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握着。
林清岁不敢再动,只让她握着。
她以为江晚云烧糊涂了,应该不知道自己握着的是谁的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怕再弄醒了她。
可江晚云却唤了她的名字:“清岁……”
她心里头一惊,脸上还故作镇定。看那眼泪又从睫毛缝隙中落了下来,知道江晚云原来没有睡着,她的心也如海沙,碎软又咸涩。
那人哭诉:“我没能保护好她……”
林清岁忽然被沉痛一击。
要怎么来描绘悲伤呢?真正心碎的人任何词汇都是匮乏的,就算是江晚云这样有才华的人,以后每每想起,也只微微叹一句:“燕子不在了。”
她们也会反反复复地想起——
这个夏天,燕子死了。
淹死的。
*
夜里江晚云终于睡安稳了,林清岁才走出屋门透口气,门口阶梯上江星辰困的脑袋钓鱼,被她开门声惊醒,回头问了句:“我姐睡了?”
林清岁第一反应诧异萧岚周语墨都走了,他怎么还在这。想来是亲弟弟,守着姐姐好像也合理,就点了点头。也不管他,坐下来卷了支烟。
江星辰瞪大了眼:“你居然抽烟?”
林清岁不屑:“怎么了吗?”
江星辰也觉得自己言语冒犯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就是……很少见女生会抽烟,况且你看起来也不像,我以为会抽烟的女生,都长岚姐,语墨姐那样的……啊不过她们不抽啊,我只是这么一说……”
林清岁默默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觉得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看了眼他一脸单纯的样子,总觉得能套出什么话来,就问了嘴:“你姐姐,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是啊,”江星辰果然也口无遮拦,叭叭叭全抖了出来:“我就说我命里缺姐夫吧。其实追我姐的人也不少的,但是知道我姐身体这个情况以后,都心照不宣地放弃了。只有陆导是真心对姐姐好,前两年姐姐身体最差的时候,他来跟舅舅舅妈提过亲,那时候爸妈刚走,家里也没什么能做主的长辈。姐姐婉拒了,大家也就都没提这事儿。”
林清岁没接话。
转而又问:“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星辰揪了跟脚边的草,寻常事一般说起:“要说这病怎么来的,其实我也一直没研究明白。说不信玄学那套吧,但是家里老人说我妈以前身体也不好,怀我姐的时候还一直哭,后来我姐生下来,我妈身上的病痛居然就都好了。我外婆说,我姐是来报恩的,月子里就很好带,放下就睡,醒了就笑,断奶的时候都不闹腾,就连哭也是默默掉眼泪不出声的。”
林清岁听着这些,眉色柔软了些。
“我妈走之前脑子也糊里糊涂的,嘴里总说什么,该她的病,她一定要带回去的,让我姐糟了这么久的罪,知道她孝顺了……”
江星辰继续说道:“后来我学医慢慢了解,发现我姐的病,应该是一种天生的基因缺陷。这方面医学上的研究还很浅,也不好下定义。反正我姐从小就免疫力低下,也比别人更高敏,身体上心理上都是,怕冷也畏暑,还有洁癖,对声音也很敏感,哦对了,小学音乐老师说她有什么……绝对音感。她记忆力也很强的,病情必须要依赖药物之前,她都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读书的时候一半时间都在医院里,每次回学校还是能考第一名,那时候大人都夸她聪明。”
“情感上的表现呢,就是共情能力异于常人。我记得第一次病发,就是小时候看卖火柴的小女孩,她都快哭晕过去了,晚上就胃痛发高烧进了医院,爸妈当时都吓死了。”
林清岁想象那个画面,又心疼又好笑。
江星辰扭头看她:“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吗!”
林清岁立马又冷了脸,起身进屋去了。
她合上门来,看着眼前的江晚云,连睡着了的样子都端庄优雅,想象她小时候是个看童话故事都能把自己哭病的小哭包,不禁觉得那样子有些可爱。
转而又怅然,这样好的人,居然也逃不过被人惋惜孤芳自赏的命运。
人睡着的样子都是最脆弱的,她不忍用手背虚虚实实地贴了贴她冰凉柔和的脸颊,莫名想抱着她。
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