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弄里有三两个孩子正凑作堆在跳百索,一边跳一边念念有词:“探花弄,弄探花,花间有花香满家;裴家巷,向裴家,裴家有郎冠南江。”
颜瑛绕开他们,视线掠过街巷外,余光自河对岸那座雕梁画栋的大宅一瞥而回,没有停步,径自走进了自家门首。
穿堂忽有一阵风来,二楼随之落下一串嘤嘤咛咛的笑声。
“颜大姐,出诊回来了?”有人叫住她。
颜瑛抬起头,看见楼上倚栏探出来一张脸——是弄里的杨家二姐。
颜瑛微点下颔,算是应了礼。
杨家二姐冲着她笑:“我正同瑾姐喝着茶在等你呢,这两日背上有些疼痒,烦你帮我弄贴药吧。”
话音落下,楼间已趋来个青衣丫鬟,向着颜瑛小心携着笑:“大小姐,二小姐使我来迎你。”
颜瑛也不说什么,跟着对方上了楼。
她看见颜瑾正立在茶桌前——大约是侯着她——穿了身月白色方领比甲,发髻间并挽着两支一点油金簪,又簇簪了三两朵海棠,衬着张清瘦白皙的面庞,两道如柳细眉微微而蹙,恰似菀菀不堪风霜。
同她母亲一般娇柔贞静的模样。
颜瑛走过去,听见她含了些笑说道:“姐姐,今日出诊可还顺利?”
颜瑛便浅浅点了下头,然后回问:“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我都好着。”颜瑾道,“只是杨二姐在这里等你贴药。”
颜瑛这才朝杨家二姐转去。
“进屋脱了衣裳看看吧。”她说。
颜瑾听了,亦举步伴在了杨二姐身畔。
姐妹两人一面咫尺前后地走着,一面耳边听得杨二姐径言道:“这探花弄里别的都好,就是各家都爱种花,三月里头一挨着风我就难免遭回罪。”又慨叹,“还是瑾姐比我有福气,家里前面开着生药铺子不说,后头就有这般一个本事在身又时时不忘看顾自己的姐姐,省去多少求医问药的麻烦。”
颜瑛没有吭声,默默示意自己的贴身丫鬟翠桃将药箱打开。
颜瑾约略抬眸,恰只看见她微澜不兴的侧脸——颜瑛今日照旧挑了件素净的衣裳,鬓旁只一枚银梳斜插,耳上坠着银丁香,三月春光里,依然衬出她眉眼清冷。
“苏州花繁,爱花人也繁。”颜瑾回看向杨二姐,含了笑,柔柔开口说道,“好在这里是南江,你也不用日日往虎丘跑。”
杨二姐解开上衣,点点头,叹道:“那虎丘花城我不去也就不去了,只是眼见着县里庙会就在近前,我这——”
颜瑛拿着将将调配好的膏药走到杨二姐身侧,撩起她的抹胸,摊掌一把贴在了对方的背心上。
杨二姐吃了一凉,不禁倒吸了口气,稍缓了缓,方牵起嘴角说:“好像舒服些了。”又回过来问,“你们姐妹去么?”
颜瑛道:“近些时别碰鱼虾。”言罢,便顾自收拾起来。
颜瑾一时也没有接话。
杨二姐便有些意外,朝她姐妹左右看了看:“你们不会没有听说吧?后日裴大太太要去城隍庙进香呀,传是裴二爷会陪着去呢。”又向着颜瑛笑道,“怎地你成日出家入户,消息竟也这般不灵通。”
话音方落,就看见颜瑛手上微顿,再抬起眸来时,耳根微红,神情已肃了两分。
“我虽叨扰他家人户,但也是应请为事去的,并非那成心搅得人没个体统的三姑六婆,自是不明了许多。”她一气不歇,语调冷淡地说罢,便径自拎了药箱,“我还有事,你在此自便,这膏药算作五分银,你走时托给瑾姐便是。”
屋子里霎时静作一片。
杨二姐听得颜瑛下楼的脚步声,才似将回过神,转过来,扯了嘴角向着颜瑾道:“虽你们不是一个亲奶奶,但好歹都是颜大奶奶养的,怎地性情相差这么多?你这般一个柔和亲善人儿,却有个干湿难料的姐姐,我都不知哪句话如何说的就得罪了她。”
颜瑾一面吩咐丫鬟给她拿茶点,一面于口中和声道:“你别要多想,姐姐原是不怎么能闲聊的性子,她一早就出外应诊,想是也累着了。”随后指了杨二姐腰间的扇袋,“这是新买的?”
杨二姐闻言而笑:“早买了一阵了。”落后摘了扇袋示与她看,又拉着聊起来。
***
颜瑛径回到了自己屋里。
她换下外出的衣裳,准备往铜盆里净手,指尖才刚沾着水,便听得有人进了门问道:“大小姐,太太问你怎地还未过去?”
颜瑛一顿,直身回过头,手指的水珠溅在弯弯尖尖的鞋头面上。
“春杏姐,大小姐才进门就被对过的杨二姐在二小姐那里叫住贴膏药去了。”侍立在旁的碧桃先出了声应道,“等净了手就去太太那里。”
她二人口中的太太正是颜瑛亲祖母,庞氏。
那叫春杏的丫鬟听了,正要说什么,打她身后又走进来个青衣少女。
“大小姐。”青衣少女向着颜瑛端端行了个万福,“大奶奶着我过来问问,你今日外头可还顺利?”
这青衣丫鬟正是在颜瑛的继母——也即是颜瑾生母李月芝身边听差的,名唤红芙。
就见这两个人并着排地站在门边,谁也没有觑谁,只先来的春杏此时兀自说了句:“那我候着陪大小姐过去。”
颜瑛看着她们两个,半晌,开口说道:“我身子有些不适,不好过了倦气给祖母,就不去拜见了,今日去县前朱家和珠子街方家得的诊银扣去路上花销,拢共还剩下一两五钱左右,让碧桃先称了给你吧。”
她这话是向着春杏说的。
随后,颜瑛又对她继母房里的红芙道:“就累你随春杏去一趟,过后再替我与奶奶交代一番。”
红芙恭声应下。
碧桃探目见两个丫鬟不声不言地并行着往后头去了,撇撇嘴,嘀咕了句:“太太别的不见关心小姐什么,只回回最着紧这诊银有没有落在路上。”又想起什么,说道,“小姐先前让二小姐代收的膏药钱还不曾交代她们呢。”
颜瑛没有吭声,回转来静静将手洗罢,又踅步走到了绣架前坐下。
碧桃立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道:“小姐,先前那个杨二姐说……”
颜瑛指间忽一用力,将绣花针插在了面前绷好的绸布上。
“她说什么,与我有甚相干?”她目视着眼前这半幅“瓜瓞绵绵”,语气冷淡。
碧桃心知她性情,不免又犹豫了一瞬,方才斟酌地道:“小姐,既是大家都赶着去做的事,那也不是什么出格的,再说咱们和裴家也就是隔了条河,原本就是能照面的邻里。不过是打个与裴大太太亲近的主意罢了,这对你总是有用处……”
话音未落,忽有人在外头轻敲了两记门板,旋即传来个明快的声音道:“莲姑可在里头?”
颜瑛闻声,霎时眉间一松,即起身移步趋到门前,乍见来人,便已弯起了唇角,唤道:“秀秀姐!”
戚秀秀——正名戚廷蕴——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表姐。姊妹俩已有两个来月不曾见面,此时相聚自是欢喜非常,戚廷蕴拉住颜瑛伸来的手,笑问道:“你近来好着么?”
颜瑛回笑着点头,一边携住她往里走,一边说道:“你这是又从哪里来?姨母和姨父他们可好?”
戚廷蕴忙不迭应着:“都好着呢,我娘还让我给你带了新做的糟馒头。”
两人走到桌前坐下,戚廷蕴将她挎着的竹编篮子放到手边,掀开搭布从里面翻出来个油纸包,递了过来:“呶,小心可别吃醉了。”
颜瑛伸手接过,目光落在上头,停了良久。
“怎么了?”戚廷蕴道。
颜瑛抿了抿嘴角,抬眸说道:“有劳姨母和你常挂念,只以后也不必要再这般费心了。”
戚廷蕴听了,就皱皱眉:“能费什么心,不过就是顺手给你捎点东西罢了,你这人就是一贯把好话也说得生分,亏我是晓得你。”
碧桃奉了茶上来,站在颜瑛身边说道:“表小姐可要常来才好,我们小姐见着你是最开心的。”
戚廷蕴笑道:“我这不就是来了么。”又问颜瑛,“后日十五,要不你与我一道去庙会?正好我与你说些事。”
“什么事?不如你此时告诉我。”颜瑛道,“后日奶奶让我和瑾姐随她一同去净月庵。”
戚廷蕴闻言,面露诧色:“你们不是去城隍庙么?”
颜瑛怔了怔,问道:“谁同你说我们是去城隍庙?”
“也没有谁说,”戚廷蕴道,“我想着裴二爷不是回南江了么?听说裴大太太后日是要去城隍庙烧香。”
颜瑛不说话了。
戚廷蕴见碧桃在旁边冲自己使眼色,心中一激,回过神忙补救道:“我这不想着你们与裴家到底是邻里么,本是满南江县都想去凑的热闹,哪猜到颜大奶奶另有安排。不过如此也好,连我们在村里都听说了这消息,后日城隍庙那边想必是人满为患,咱们也懒得去打挤。”
“那你到时候来净月庵?”颜瑛这才又道,“我之前去那里出诊,知道附近也有一个小庙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