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潇看完来信,伸手向烛火点燃了笺角。
“二老爷和大爷那边如何?”他看着正在火焰里迅速卷曲变黑的信纸,问来人。
冯春行至桌前,向他上覆道:“二爷这里称病推了与二老爷见面后,他便照您说的,差了人去找四爷问话,关着门在屋里待了一阵后,他老人家便出面将冯管事几个都打发了。”又道,“大爷倒好像对四爷帮您整治这事没什么反应,只他不知戚府人已走了,还问底下人戚大小姐在哪里住,打算去慰问。”
裴潇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冯春又说道,“小的听说冯管事离开裴园之前还去二太太那里抹了场眼泪,这到底是二太太母家亲戚,瞧着她老人家怕还是有些不痛快。”
“不变则退,变则痛。”裴潇将剩下的半杯茶水倒在了盛着纸灰的石钵里,“裴家若要向好,他们便不能再退了。”
有院中值守的小厮叩门而入,禀说白墨在外头候着。
裴潇允了人进来。
“二爷。”白墨进屋便先倒身一拜,然后说道,“颜小姐托了她表姐来,说有事想与您商谈。”
裴潇微诧。
虽他让白墨去送她,本意就是为让她心生“若有事可向这小厮托付求助”之念,但也料以她的性子应会很难开这个口,却没想转头便来了消息。
事出反常。
冯春在旁边也不免讶然间接了句:“颜小姐这不是才刚回家,莫非突遇到了什么急事?”
话音未落,裴潇已向白墨吩咐道:“你去回复,就说我这里无妨,时间和地方都让颜大夫定。”
***
颜瑛当晚便宿在了戚家。
夜里,桌上还点着灯,戚廷蕴在昏光下看着她递过来的二两银子,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叫我跑腿的报酬,还是打尖的费用?”
“是给你买书的。”颜瑛唇角浅弯,说道,“我倒懒给你跑腿,还是你自己拿银子去买想看的吧。”
戚廷蕴听她这样说,亦感意外,拿眼在她脸上看了半晌:“莲姑,我怎么觉着你有些急火火的?”
“虽你行止间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同。”戚廷蕴琢磨道,“但就像之前你病着也要来找我一样,不知你在急个什么,我又不是催着找你要银子——再说你给得也实在多了。”
颜瑛微顿,正要开口,便又见她一笑,续道:“你莫不是怕自己不小心忘了,却被我扇小扇子,乱怪你小气?”
颜瑛听了,便笑笑回道:“表姐确然聪颖。”又劝道,“这银子你便收着,过后买了好书,我也沾光。”
说罢,她缓了缓,略敛了神色:“秀秀姐,谢谢你信我。”
“你这又说的什么话。”戚廷蕴伸指往她额上一点,“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你说有事那就是正经有事,若要你为着别的私心去接近裴翰林——算了,这字眼我说出来都怕挨你的不高兴。”
颜瑛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
戚廷蕴又若有所思地轻叹道:“不过我倒也不觉得那些有心接近裴翰林的女子就是错。”
颜瑛抬眸朝她看来,烛光摇曳间,神色晦明难辨。
“虽我们难像书里写的‘婚姻也只自商量’。”戚廷蕴道,“可若是有选择,谁又不想自己挑个如意郎君?干坐在家里等,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终也不知能等来个什么——”
颜瑛倏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戚廷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而后回神向她看去,只见颜瑛眉眼发紧,一张清瘦的脸庞已然煞白了。
戚廷蕴不禁暗骂自己没管得住嘴。
“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她拿下颜瑛的手,作出大喇喇的模样笑笑,说道,“或是因咱们年纪都已到了,想起这些,我多少心里突突地有些像舂凹谷。”
颜瑛沉默了半晌。
“秀秀姐,”她说道,“日后你见着瑾姐,也可试着与她亲近些。”
戚廷蕴听着一愣,旋道:“怎么,是她或是你晚娘在家里说什么了?”
颜瑛轻按住她的手,安抚道:“没有。”又说,“只你与她名分上也算是亲戚,这次在松溪里,我看戚廷筠是有意想与她结交的。”
“呵。”戚廷蕴听着一笑,“怎么,你想让我沾瑾姐的光?”说罢也不等颜瑛回应,又已径自恍然续道,“怪说你今早非让她跟着我去见戚廷筠,怎地,我是没有自己的亲表妹,还是你当我是那拣佛烧香的?”
颜瑛不急不恼,神情间平平不见起伏,只是缓缓吸了口气,说道:“表姐,瑾姐这个人是不惯与人为难的,日后我若不在南江,你同颜家就算不走亲戚,但在外头场合凭些情分遇着她,总是……”
戚廷蕴蓦地站了起来。
“颜瑛,”她说,“你自己能对她们母女心无芥蒂么?”
颜瑛直直望着她,良久,放在膝上的右手搭过来握住了自己的左边手臂,眼帘半垂,语气淡淡:“本也不是她们的错。”
戚廷蕴张口欲言,又抿唇咬住了话头,稍息,偏开脸深吸一口气,方说道:“莲姑,你从前不会同我说这些,是不是……颜家已将你的亲事定了?”
“没有。”颜瑛复又抬起眸,“但我日后就算在南江,这些事也帮不了你。”
“谁要你帮了?你且先顾着自己吧,尽不让人省心!”戚廷蕴不想再与她谈论这个话题,转口丢了句“我去拿些水”便径出了房门。
门外夜风迎面一吹,戚廷蕴顿时冷静了不少。
她其实没有资格为这事和颜瑛置气,便是恨铁不成钢——可这铁与别的铁又不一样,说到底,颜瑛是为了她好,而在颜家小心谨慎过日子的人也不是她。
但大概……是颜瑛提及此事时,那双眼中的漠然令她感到了心惊。
戚廷蕴忽然有种感觉,好像颜瑛已知道她自己的来日在何方。
一念及此,她心下霎时堵了口气,旋即抬脚往自己父母的屋子走去,方行至窗下,便听得从里面传来了父亲戚敬和的声音——
“我也不是说你们不该留莲姑在家歇宿。”他说,“只颜家人那起子脸色你又不是不知,人家本不喜欢莲姑和母家亲戚往来,今日莲姑又是带了个小丫鬟匆匆来家给秀秀送礼,还不知是不是因探花弄那里出了什么事,你这头又草草找个脚夫去向颜家通知咱们留了人,只怕人家心里更不舒服。”
王若兰咳了两声,戚廷蕴听见她爹递了杯水过去。
“我们也不是头次说要留莲姑过夜,她往回几时应过?”王若兰顺下了气,说道,“我们难得去颜家看她一回,她也少来咱们家坐——这些不都是因晓得她颜家长辈不喜欢?你也说这回不知是不是探花弄那里出了什么事,我当姨母的,留她歇宿一夜又如何了?纵我姐姐做错了事,可莲姑有什么罪过?我到现在还会想起来,她娘刚走那时我去颜家,她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我守她睡了一下午,她被噩梦惊醒好几回,那时候她还会哭呢,等再过半年我带秀秀去看她,她连提都不提她娘了,同她说什么都是木木的。”
戚廷蕴听见她娘又啜泣起来。
戚敬和在里头安慰了一阵,口中叹道:“你总把这些前尘旧话挂在嘴边,见着她说不上两句就要抹眼泪,你让莲姑如何敢见你?”
停了停,戚敬和又说道:“只我们到底不是她父母,颜同文再不看重这个女儿,好歹也没少她衣食,我们也说不了什么。且——你也别忘了,我们家也有个女孩儿的。”
戚廷蕴听着一怔,她娘在屋里也是半晌没有吭声。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若兰问。
“过去她们年纪小,我们家也是靠土地过活,这些话不说也罢。”戚敬和说道,“但现下两个孩子都大了,莲姑又做着药娘的行当——我不是说她不好,只这差事倘有个万一,人家定要拿她娘母俩说事,正好我这里找到了做盐引生意的路子,到时获了利,我们就可以带秀秀他们搬离南江,或是在外头开两间铺子也好,只离了这近处的是非,我也再给莲姑另备些添妆,总让她以后在夫家能多些傍身财。”
王若兰没再说什么,泣声更重。
夜风一丝一丝往耳心钻,像细细的针往胸膛里落。
戚廷蕴在屋外站了良久,到底是没有敲门进去,她抬手抹了把眼,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颜瑛还坐在灯下,以手支额,不知原本是在小憩还是在思虑,听见动静,她抬眸向门边望了过来。
戚廷蕴的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脸上。
“我们休息吧。”她咬住唇,顿了顿,说道,“明日还有事呢。”
颜瑛看了她几息,然后颔首应道:“好。”
一夜风平浪静。
翌日清晨,蚊帐上才映出些窗影,姐妹俩便已先后醒来。
这日是个晴天。
颜瑛出门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天上勾着毛边的卷云,对戚廷蕴道:“待会你就在河边等我吧,我与他说完话就来。”
戚廷蕴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拉了她到近前,悄道:“你真不让我陪着?可我看这小丫头憨乎乎的,而且她毕竟不是你贴身婢女,恐怕用起来没有碧桃那么称心。”
“碧桃也不会一辈子跟着我。”颜瑛似有若无地牵了一下唇角,“无事,人多了反而容易闹枝节。”
约定的地方就在河岸与村社戏台之间的小竹林里。
颜瑛才行至缓坡下,已看见冯春在那里张望。
她走入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