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山雨刚过,菌菇从落叶层下钻出来,张开了小伞,呼朋唤友似的,顷刻间,四周圆顶接二连三冒出来一大片。
幽谷鸟啼,雨露从树叶尖上悠悠滴落,掉进汩汩山溪中。
小溪流经一汪水潭,苏惊梧躺在潭边大石头上,脸上盖着躲雨用过的蕉叶,手边一根鱼竿垂线入水,桶中空空如也。
一头小棕熊跟着母熊过来喝水,它一边埋在水里吧嗒舌头,一边抬眼看那大石,被大熊拍了一掌。
水面突然荡开几圈波纹,小熊伏着头一动不动,等鱼竿被拖动时,猛地俯冲进去。
水边动静稀里哗啦,苏惊梧愣是没醒,只翻了个身,直到一个湿润润的东西用力推她的背,才伸着懒腰醒转过来。
入眼就是两只亮晶晶的黑豆眼睛,小熊咬着一条臂粗的黑鱼,鱼尾死命扭摆,甩得水珠飞溅。
它用嘴巴举着鱼往前凑,像在邀功。
苏惊梧伸手拍了拍棕熊湿漉漉的脑袋:“小熊壮士果真是捉鱼好手,名不虚传!”
小熊嗤着响鼻高兴地原地蹦了蹦,甩了她一身的水,大熊在一旁不耐烦地呼呼催促了,它张嘴把鱼放进小桶里,再抬头瞅着她。
“去吧去吧,下次再来找我玩。”苏惊梧对它摇手,笑眼弯弯。
得了这话,小熊欢欣地上下晃了晃脑袋,才转过身,扭着圆壮的腰臀,两步一回头地跟着母熊走了。
苏惊梧跳下石头,抖了抖身上沾的水,拎起小木桶回家。
山中翠色湿浓,一路都是挂着雨水的野果,或金黄或赤红,透亮地泛着光,苏惊梧边吃边摘边走,等走到山口,身上又多了两个布兜。
一山过四季,外面正值仲夏,才走出山口,炙烤的热气就扑了过来,苏惊梧踉跄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踩炭似的跳着脚飞奔起来。
田间农户边擦着汗边锄捣庄稼里的杂草,一道声音清脆如贝铃从小路边飘过:“秀婶好!”
秀婶闻声抬头,笑着接话:“小苏又去山里玩啦?”
“是啊,采了些菌子,东子最爱吃的。”一个布兜留在了田边,新鲜的菌菇在里面摇晃,那浅绿的小身影跟兔子一样已经蹦远了。
“哎呀,这孩子。”秀婶笑着摇摇头。
苏惊梧住在山边一座小院子里,回到家时,有声音从屋内传出来:“既得真人首肯,晚辈这就把话带给掌门,叨扰了。”
穿着月白色校服的女子正走出门来,她样貌年轻,眉色淡淡如雾笼香江,有种山水写意的清雅。苏惊梧认出是小雷山上的陶甘师姐,小跑过去:“陶姐姐。”
附近有座小雷山,山上有个仙门叫苍流派,传闻他们掌门已经活了四百岁。陶甘是苍流派第二十一代弟子里的二师姐,大师兄不在的时候,都是她协助掌门打点山中大小事宜,也时不时过来传个话。
她像只小雀扑到人怀里,陶甘稳稳托住她,顺手在她毛糟糟的头上揉了揉,说:“又出去玩了?最近有没有认真修炼呀?”
苏惊梧自豪点头:“那当然,师父说我进步很大呢。”
屋内传来一声冷哼:“说你比昨天早起半刻钟,能多喘两下活气儿,你还显摆起来了。”
苏惊梧缩了缩头,小声辩解道:“那也是进步啊,你亲口夸的。”
“小孩子没什么定性”,陶甘笑着摇摇头,捏了捏她的手掌:“丁厨给你做了梨蓉酥让我带来,已经放桌上了,吃完了上山去拿。”
“好呀好呀。”苏惊梧听到吃的就笑开了花,眼睛像对紫水葡萄,衬在白润的鹅蛋脸上,笑脸能拿去贴在门上做送福娃娃。
陶甘抓着她又捏了捏,眼中带些怀念:“还是以前的小肉垫子更软乎。”
天边划过几道青光,灵剑落下,她对苏惊梧微微颔首示意,转身御剑而起,月白衣袖逐渐远去。
苏惊梧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屋里人发话了:“还愣在外面做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
她这才小心翼翼踏进门槛,屋子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爪印遍布半扇门板,有的看起来有些年头,有的是新添的,布帘桌脚都是被咬出来的坑洼,目之所及三尺以下的物件都带着抓痕。
她师父紫昊真人坐在桌边,正捏着粗瓷杯,须发灰白,眼尾新长了两道纹,下耷到腮边,看起来有些苦大仇深。
看到苏惊梧身上的泥点和果浆,他嘴角一动,苏惊梧忙上前给杯中添茶:“师父,辛苦一天可别累着,咱喝茶,多喝茶。”
他咬咬牙,皮笑肉不笑:“哪有某只爬山蹿树的活祖宗累?书抄完了吗?普玄心经练了吗?”
勤快捶打的小拳头忽地就僵住了,苏惊梧只能发出讪讪的支吾声。
紫昊斜眼瞅她,什么也不说,苏惊梧收起手,乖乖去蒲团上打坐了起来。
普玄心经是紫昊的独门心法,练起来容易,真正入门却难。
漫漫仙途没有尽头,有凝神、炼器、破虚和洞天四道大关等待修行者求索,每一道关门都耗费无数年月。
其中凝神是入门关,过这一关可感召天地清气,才算是一只脚踏上仙途,所以紫昊说通气感是入道的第一步。
苏惊梧自三年前开始被逼着修炼,虽能若有似无地感应到一些无形的流动,可总也抓不住。而且一修炼,她就会格外地饿,仿佛血肉都被抽空,恨不能吃一车的东西,喝光一条河那样地饥渴。
“四达既荒,六通亦塞。制念定志,身神并一。”
逐渐入定后,苏惊梧变得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在虚空之中沉浮,漫无止境地飘荡,直到响亮的“咕噜”声打破寂静。
果不其然,再次练岔。苏惊梧睁开眼,有些犹疑:“师父,我——”
却见他摇摇头:“算了,先吃饭吧。”
紫昊不知年岁几何,早已辟谷,苏惊梧自从学会下厨,吃喝就都随自己喜好折腾了。她手起刀落,灵巧利落地处理好了鱼,刀光再一闪,青笋变成了厚度相同的片状。
她似乎天生很会用刀,小时候学着切菜,两次就熟练了,切得比酒楼大厨都利落。
这边食材刚下锅,屋后突然传来怒吼:“苏惊梧,鸡都去哪了?”
日落黄昏后,暑气未消,蝉在林间“吱啦吱啦”地喧嚣,跟紫昊的咆哮一样吵闹。“你把它们都吃了,蛋从哪来?去别人家的猪圈捡吗!”
“啊呀师父,我晚上练功实在太饿了——”苏惊梧抱头逃窜,踩着围墙三两下爬上屋顶,粗瓷茶杯呼啸着从她头顶飞出去。
“半炷香功夫喝三壶水跑十趟茅房,一会头疼一会脚酸,上磨就屎尿多的懒驴,还有脸吃饭?”紫昊气得眼皮直抽,院中来回踱了两步,抬手就要把苏惊梧从屋顶上隔空掀下来。
苏惊梧见卖惨不成,就地打滚耍赖,“师父你好不讲道理,当初是你说我先天不足修道没有天资,让我安分,现在又赶着我修炼,难道我是突然有天份了吗?修不修炼都是你说了算,又没问过我喜不喜欢,这道它就非修不可吗?”
紫昊顿住手,神色微微一动,问:“那你喜欢什么?”
她翻身从瓦上坐起来,掰起指头数:“我就喜欢现在这样,钓钓鱼,晒晒太阳,屋前种花屋后种菜,帮和叔秀婶干活他们请我吃胡豆鱼干,没事跟东子阿虎去河里捡田螺——这样不快乐吗,为什么一定要修道?”
院中铭文篆刻的吊灯亮起微光,紫昊立在院中,影子落在地上,莫名有些孤寂。
“这山下远离世间风雨,当然什么都不用担忧,可你如何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去,外面处处龙潭虎穴,你连只山魈都打不过,自保尚不能,还哪来的命吃喝玩乐?”
去年秋天被山魈抓伤落下的疤还留在脚踝上,自那以后紫昊没少拿来说道,苏惊梧跳下屋顶,靠到他身边:“我自然跟着师父啊,师父在哪我就在哪,你这么神勇威武,来一百只山魈都不在话下!”
紫昊没有回答。
苏惊梧扯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怎么了,师父父——”
“什么镀金狗皮膏药,沾上就甩不掉了是吗?”紫昊抽出手,一脸嫌弃:“谁要被你一直缠着。”
“好好好,我们紫昊真人尘外孤标,不需要徒弟拖后腿。”苏惊梧吃一嘴瘪,回到灶台边继续做饭。
烟囱冉冉生烟,鱼鲜和青笋的清香飘上来,紫昊在门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忧色。
苏惊梧的肚子跟个无底洞一样,狼吞虎咽吃完了饭,又去取井中泡着的杏子。
夏日水边蚊虻多生,他们小院里却干干净净,紫昊坐在池边竹椅上闭目养神,她叼着果子凑过去。“陶姐姐来说什么啦,是袁掌门让我们上山去玩?”
“说他要死了,让我们去给他送行。”紫昊冷漠道。
苏惊梧早习惯了,吧嗒两下吐出果核,换个了问题:“袁掌门真的有四百岁了吗?”
“区区四百,那老东西可不止。”
“哇,真是高人呢!”苏惊梧赞叹道。
紫昊鼻孔嗤了一下:“高个蚯蚓蛋!”
苏惊梧好笑,她师父跟苍流派掌门袁婴结识多年,关系却一直是个迷,每次上小雷山都以骂骂咧咧大打一顿收场,一会互相要对方去死,一会又搭在一起下棋。
紫昊来历也成迷,他修为高深,肯定师从某个大门派,但他说自己无师无门,天地一散人。
不说便不说吧,苏惊梧惬意地吃完了果子,坐在他身边发呆。
几只萤火虫从池边菖蒲丛中钻出来,一闪一闪地点亮池面微波,苏惊梧耳朵一动,到小光点经过眼前时,她忍不住从地上弹了起来,四肢落地跳着满院子扑虫。
墙角的几株新苗被她踩得东倒西歪,紫昊看她在院中上蹿下跳,嵌在眼纹褶皱中的苦大仇深退下了,露出少有的温和,如雨后落在湖面的晴光。
他的目光安静地追随了她一会,才收回视线,隔空移来屋中另一张竹榻,喊苏惊梧过来:“教你法术。”
苏惊梧放开掌中流莹,敏捷地折转回来,只听紫昊吩咐道:“躺下。”
“然后呢?”
“嘘,看那里。”紫昊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抬手点了点天上。
新月未出,星照平野,银河浩瀚欲垂落,辉倾人间。
夜深微风起,树上蝉鸣渐歇,远处绵延的稻田响起蛙声对唱,此起彼伏地编织成调。
院中种着师徒俩一起从野外挖回来的白栀树,花期将尽,正是香气最浓。他们被四面八方的夏日群响包围了,两人在热闹中只取白栀飘香的小院这一点静。
苏惊梧被夜色和星河围绕,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只听风送稻香蛙声如浪,夏夜悠长,虫鸣奏乐高歌起,不知冬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