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了,两个人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是啊,不过中间出现的波动说明他们正在努力,还是再等等,不要轻易下论断。”
“秘书长,您怎么看?”
威尔逊看了眼病床上靠着设备相连接的两人,“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我也想再给你机会的。”
听到声音,阮岘发现霍诤行又不见了,阮宇正蹲在墙角,嘲讽地对他说话。
“刘春华就是个疯子,妈妈那么疼我,肯定不舍得看我受伤,所以只能靠你了。”
“靠我什么?”阮岘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是依照“剧情”做出了同样的反问。
“靠你流血牺牲啊。”同样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才十二岁的阮宇却能在被绑架的情况下事不关己,好像这起绑架案针对的只有阮岘。
吱呀一声,刘春华拉开地窖的木板,举着一盏汽油灯,从梯子上爬下来。
有个男人跟在她身后,身材高大,凶神恶煞,看上去就会作奸犯科,他是刘春华的姘头。阮岘见过刘春华带男人回阮家,在主卧的大床上颠鸾倒凤。
白花花的,很恶心。
两人应该刚做完那档子事,刘春华披着长发,酥/胸半露,笑得好不暧昧。
她提着灯蹲到阮宇跟前,明明是个绑架犯,却语气讨好,“小宇,你说过的,等下要配合刘姨录像。”
“您放心,我肯定听您的话。”阮宇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反而像头狡猾的狐狸,“其实我早就觉得我妈妈对您太抠了,这次我帮您讨回来。”
刘春华背后的男人笑得邪气十足,估计没有见过这么傻的肉票。
“可是我不建议您拿我开刀哦,刘姨也知道的,爸爸妈妈多宝贝我,万一他们发现我身上破了块皮,我可不确定他们还会不会心甘情愿拿钱给你们。”阮宇转着眼珠,目光定在旁边的阮岘身上,“他不一样,就算死了,爸爸妈妈都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刘春华瞥了眼也算自己照顾长大的阮岘,终究没有反对,转头对男人使了个眼色。
很快,摄像机架好,对准了脸色惨白的阮岘。
他才八岁,因为营养跟不上,瘦弱得风一吹就倒。男人站到镜头前,提着一把电棍。
阮宇看乐子一样,“叔叔下手重些,不然我父母不会相信的,他们只有怕了才肯掏钱。”
男人反倒有些下不去手了,“你们真是亲兄弟?你倒是恨不得他死。”
“叔叔这话就难听了。”阮宇笑嘻嘻的,“如果注定要死一个,当然是他死比较好啦,我很孝顺的,才不想爸爸妈妈为我伤心。”
再一次重温当时的情境,阮岘已经心静如水。连痛苦都算不上了,只要他不在乎。
电棍狠狠落在身上各处,和当年一样,阮岘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陀螺,被人抽打着旋转。第一棍落在他的手臂,第二棍落在他的侧脸,第三棍落在他的肋骨……人真是坚强的动物,当年这样遭罪,他也只是淌了一地的血,哀嚎了不到三秒。回忆里的痛感更轻,阮岘感觉自己像穿了一层盔甲,他被自己的回忆保护了。
另一边,连块皮都没破的阮宇哭得惊天动地,声泪俱下地冲着镜头表演:“妈妈我怕!妈妈救我!小宇好想你们,小宇下辈子还做爸爸妈妈的儿子!!”
“啊啊啊!妈妈!!小宇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就藏在书房,小宇没有机会亲手送给妈妈了,妈妈要一直开心快乐!!!”
刘春华按下暂停键,一把拉住男人高高抬起的胳膊,皱着眉,“行了,别真把人打死。”
男人丢下血淋淋的电棍,用脚尖踹了踹几乎要昏过去的小破孩,“挺能抗啊,平时没少挨打吧。”
刘春华又拽了男人一把,“赶紧把视频发给他们,别耽误时间。”
因为身处回忆之中,阮岘没有像当年那样真的昏死过去,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猜想霍诤行为什么会闯入他的回忆,并且不像其他人那样受他的控制。
不知过去多久,他也没能想出任何合理的理由。
原本靠在墙角的阮宇突然挣开绳索,一边放松身体,一边朝他走来。
“幸亏我习惯随身带一把小刀,不然还真被他们搞死了。”阮宇拍拍阮岘的脸蛋,“起来,逃命了。”
阮岘不想动,只想思考。可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是拖着他爬了起来。
刘春华走时忘了锁住地窖的门板,阮宇几步钻出去,居然好心地拉了阮岘一把。
他们在黑夜里逃生,穿过颠簸起伏的土路与阴森的树林,最终停在一处河塘边。
夏天的河塘生机勃勃,蛙鸣阵阵,昆虫盘旋在水面上空。
阮岘注视着阮宇的背影,他知道,两人彻底分别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阮宇转过身,朝他走来,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跑半天累了吧,过来,哥哥帮你洗洗脸上的血。”
“阮宇,别演了。”阮岘尝试着勾了下嘴角,于是不可抑制地笑起来,“八岁的我会上当,现在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吗?”
阮宇定住,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弟弟长大啦,可是哥哥不想弟弟长大,一点都不想。”
阮岘点头,“所以你还是要趁机淹死我吗?”他说着走到河塘边,蹲下,望着深不见底的水面,“来啊,我也再给你一次机会。”
阮宇毫不犹豫地伸手,狠狠推了阮岘一把,阮岘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如同当年一样跌入水中。
夏天的河水却是凉的,凉得人腿脚抽筋。
这世上,向来有得便有失。娇生惯养令阮宇的身体经受不住突然的变故,才跌入水中便因为水太凉而小腿抽筋,即便如此,他仍旧挣扎着要把阮岘按进水里,最终却是自己往深处不断沉没。
阮岘因为身上的伤太痛而昏了过去,反倒凭着惯性漂在水面,被半夜下晚班的村民一把救起。
这次阮岘不会昏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宇从激烈挣扎到逐渐沉入水面,如同目睹折磨他多年的心魔被内心的力量吞噬。
记忆中的水还是好凉,他浮在那里,试图抬起手,却又缩了回去。
突然,一股力量抓住他的手腕,阮岘心头一跳,他的手和那个人的手一起,朝即将彻底沉没的阮宇的头顶,狠狠按了下去!
河面鼓起几个水泡,如同无声的临终遗言,有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阮岘听到尘埃落定的钟鸣,黑沉沉的水体连同阮宇的尸体一起被绚烂的晚霞吞噬,那是他在疗养院里见过很多次的美景,是他以为他再也看不到的世界。
有人从身后抱着他,阮岘不敢回头去看,但直觉告诉他,是霍诤行。
一头可爱的小鹿朝他们跑来,没记错的话,它叫头花。
那只亲自帮他了结阮宇的手再次抬起来,这一次,领着阮岘的手,覆在了小鹿漂亮的皮毛上。
有点扎手,却实在温暖。
生命的脉动在他们交叠的掌心下得以延续——他们杀死“阮宇”,他们重获新生。
距离预定的四十八小时期限还剩两小时,滴滴的声响从监测仪里传来,振奋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精神。
阮岘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只看到一个蓄着胡子的白人老头站在他身边,眼含热泪。
“小白兔,你勇敢得令我心醉。”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阮岘吓了一跳,艰难地扭过头,看到穿着病号服的霍诤行也正醒来。
下一秒,两人目光相对,阮岘在他光溜溜的头上打量一番,许久未开口的嗓子透着沙哑,“霍诤行,你好像秃了。”
嗤嗤的笑声此起彼伏,阮岘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好多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围在不远处,就像参观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
阮岘心想,这次他成头花了。
霍诤行在这群人里说一不二,靠着床头坐起来,三言两语将人赶走。陈哲不肯走,红着眼睛握住阮岘消瘦的手,“阮先生,您总算醒了,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着了刘熠的道儿,您也不会受这些罪。”
“……刘熠。”阮岘想了想才回忆起来这人是谁,“他怎么了?”
“陈哲。”霍诤行捂住头,好像很痛的样子,“你太吵了,出去。”
凭借多年的默契,陈哲意识到霍诤行不想他在阮岘面前多嘴,于是收起过盛的激动情绪,麻溜撤了。
两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允许走动,霍诤行只能请护士将两人床位间的矮柜挪走,硬生生将两张单人病床挪到只隔十厘米。
阮岘静静地看着他,时不时皱一下眉头,他意识到自己确实还活着,因为身体上的痛感太强烈了。
止疼药在静脉里流淌,缓慢发挥作用,阮岘再次变得昏昏欲睡。
霍诤行比他状况好些,能够勉强靠坐和站立,但他这次没有逞强,陪阮岘躺着。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在回忆里的奇妙遭遇,只是安静地互相陪伴。
“阮岘。”霍诤行忽然抬手抚摸阮岘的眉头,很轻。
阮岘嗯了声,先开口问:“是一种厉害的高科技吗?”
他没有纠结于细节,只是单纯好奇霍诤行为什么能进入他的记忆。
“是,非常厉害的新技术。”霍诤行的手在他的眉梢眼角轻轻划过,最终握住他垂在一旁的手。
他酝酿着什么,直到阮岘挣了挣手腕,才说:“如果我说我认错人,你信吗?”
阮岘不解,“认错谁?”
“认错你和阮宇,我……”难堪到像是承认自己是个弱智,霍诤行面红耳赤,“我以为当年那个和我一起玩的小朋友,是阮宇。”
阮岘反应片刻,嘴巴微张,啊了声。
“我不想你误会。”霍诤行用力攥着他的手,像是在说非常丢人却又不能不承认的事,“我真的认错了,我以为你叫阮宇,这么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阮宇,但是……我努力错了方向。”
阮岘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因为霍诤行难堪得要哭了,他还从没见霍诤行哭过。
他不想霍诤行难过,就算霍诤行一切都是为了“阮宇”又如何呢?他只是认错人了,这是可以原谅的事。阮岘认为自己也有错,如果当初没有因为怕被刘姨知道他跑出去玩儿,撒谎说自己没有名字,霍诤行也不会认错,更不会为了“阮宇”买下那么多画,还因为“阮宇”,对“阮宇的弟弟阮岘”关怀备至。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就算霍诤行认错人,霍诤行心里真正挂念的,也是当年身为玩伴的阮岘。
阮岘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告诉自己完全可以解开心结,甚至庆幸,这或许是他用苦难换来的一次馈赠。
于是他抬起手呼噜了一把霍诤行的光头,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们知错就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