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盛夏夜,蝉虫寂然无声。
百年苍盖大树张牙舞爪,怪枝横生。
狰狞的枝条群伸向满月,向枯池,向倾斜的水泥砖墙。
它年老节衰,最终重压墙头,压出的裂痕隐隐含着恨意,但无论如何还是得不到一滴水分。
风停了不知道多久,这棵老树也凝滞不动,死盯着前方人类废弃的建筑,那里头似乎有湿润的血肉在窜动。
在这凹字形的废弃宿舍楼表面,墙漆是斑驳的枯黄,整栋楼如同惨白光束里的一张老旧照片。
它的第三层,几块长方形暗绿玻璃窗敞开着,镶嵌它们的铁条生重锈,根本无法闭合,月光从那钻入,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302室——
“姐……陈姐……”窗户被报纸厚厚糊着,完全被恐惧压倒的少女,声音低到几乎是气音,在黑暗中对另一人哭求:“他们会找过来的,他们会来的……姐,求你救救我,我生存点不够,我好怕,我真的会死呜呜呜……”
伴随悉索声,坐不住的少女在肮脏狼藉的地面上膝行,爬过去失控地抱住坐在不远处的卷发女人。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偏偏不敢发出更大的声响。嘴里求着,又急忙放开对方,纤薄的双手合十了,“姐,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真的不想死!”
“陈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求你告诉我,我怎么……”她抽噎了一下,“我怎么才能活下来嘤嘤呜呜——”
卷发女人:“噗!”
少女:“?”
嚓——的一声。
黑暗中亮起一点火光,少女眼睛被光线刺了一下。
她丝毫没因为周围亮了一些而高兴,相反,她面露惊慌,像是怕招惹什么,险些吹灭这一点火,是对卷发女人的尊敬害怕让她憋住了。
卷发女人一手握着打火机,另一手的细瘦指尖捏着一根脏兮兮的香烟。
点生日蜡烛似的,卷发女人仔细地把烟点着了,随后才灭了打火机,郑重其事把烟叼进嘴里。
“那个……”
卷发女人含糊的声音里带着好奇:“我在想一件事。前天上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到蒋提白给了你一个纸盒,那里头是什么?”
少女在黑暗中一愣,支支吾吾地说:“那没什么,只是……只是个……蒋先生可能在和我开玩笑。”
卷发女人啧了一声,“他那种人……他怎么不和我开玩笑。东西呢,你扔了?”
“没有没有,我没扔,在这。”少女摸索着从身侧的小包里抽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些卡片似的零碎东西。
少女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打开塑料袋系着的口,卷发女人来了兴致,凑过去再次嚓一下点着了打火机做照明用,少女紧张地一抖。
“先别哭,眼泪鼻涕的都擦擦。”女人有点嫌弃她,“你不觉得你哭起来声音有点搞笑吗?”
“对……对不起。”
卷发女人抓一把那些奇怪形状的小卡片,有些不确定,“这是拼图?”
少女点点头。
“只有拼图?”
少女用力点头。
卷发女人研究起来:“不应该啊……蒋提白给你的时候,他怎么说的?”
“他说是帮我个忙。”
“帮你?为什么?看上你了?”
听到女人这么说,少女急忙想否认,卷发女人没让,认真看了眼她,加一句:“……不太可能,你不配。”
“……”
“因为你哭起来真的很好笑哈哈。”
“……”
既然是拼图,当然得拼出来。
想到拼图上的图案,少女有点尴尬,但她还是和卷发女人脑袋碰着脑袋一起拼。
少女哪想到,生死关头,自己竟然在这里玩拼图,于是拼着拼着眼泪默默无声砸在了手背上。
“嘶,你别,你还是哭出来吧,”卷发女人把少女委屈的脑袋推开,免得弄湿拼图。
之后在少女殷切的目光下,卷发女人几乎不假思索,一块块将琐碎的拼图连接起来,速度快的女孩都不好意思伸手了。
……原来自己先前都是在帮倒忙嘤嘤呜呜。
没多久,拼图完成了。
卷发女人死死盯着拼图,过了会儿才说:“没想到哇,这个副本里还有这种好东西。”
“陈姐,求你别开玩笑了。”少女哭丧着脸。
只见火光下的图案,赫然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赤条条人影。
画面定格的角度过于不堪入目,每个肮脏的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
“色丨情拼图?”卷发女人还是疑惑不解,但想到送拼图的人是谁,顿时笑出了声,“我们蒋大佬这次进副本,恐怕心情甚好啊,这是什么正常人想不出的礼物?”
卷发女人观察得兴致盎然,随着时间流逝,少女的脸色则愈发绝望。
“我真的不明白,这有什么用,”少女眼泪簌簌往下掉,“蒋大哥已经拿审判书通关了,之前我问他,他也没解释。现在……只剩那些喜欢屠副本的玩家,我快死了嗯呜——”
卷发女人还在看拼图,嘴里嘟囔:“他走他的呗,我真跪下来求他赶紧滚啊。他在这搅了几天混水,我这脑袋早都乱成一锅粥了!”
“……”
“还有,不是我说,要是你生存点够了,你就直接从这楼上跳下去得了。”卷发女人说着,赶忙检查自己的手机,擦了擦正反两面的镜头,“我听说今天BOSS要上线,被它杀一次扣五万点的,你几条小命够用啊?从这跳下去才扣五百,你自己掂量掂量。”
“姐——”少女伸脖子往楼下看了看,更绝望了,“可,可我没骗你,我现在连五百都没有……差四百……”
玩家在副本里,意外死亡离场,或者被其他玩家谋杀,都会被扣除五百生存点。
她还是新人,上一把在副本里死亡后,账户里仅剩一百生存点。
“恩?这拼图……我应该大概也许是明白了,”总算,卷发女人直起腰,看向少女,“和让你通关恐怕没什么联系,这是蒋提白送给你的商品。”
“商品?”少女茫然问:“他想让我在审判者游戏商城里卖这个……拼图吗?”
卷发女人点头,指尖轻弹烟灰。
“这是一个自制拼图,里面的主角应该不是专职色丨情摄影的演员。你看这个女人极度痛苦的表情,我猜她就是这个校园‘性.欺凌’副本里的‘女主角’。”
卷发女人视线没离开拼图,停顿一瞬,才接着说:“目前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副本里怨灵的人类身份,这副拼图显然是个核心线索,对解谜具有一定价值——现在时间快到了,线索当然也没用了。”
“不过再重要的线索,我估计在商城里,也卖不了多少生存点,大概能卖……一百……两百?短时间内还不一定卖得出去,毕竟收集这种纪念品的都是怪咖,他们见过的世面多了,也挺挑的。”
少女听得鬓角渗出汗水来——
前一分钟她还升起了一丝活着的希望,假如这副拼图只能卖两百,这,这些点数依旧不够她在副本里死亡一次扣除的。
如果她被那些屠副本的玩家找到折磨杀害,或者真从楼上跳下去,毫无疑问,她在现实世界里也会真的死亡!
“不过……”没等她更绝望,卷发女人话音一转,道:“既然蒋提白那个人说帮你,应该不可能只让这个拼图值两百。”
于是卷发女人又开始琢磨,“难道你一个新人……你昨天在商城卖过其他东西吗?”
这傻姑娘难道有名气?有人默默在关注她?不然没道理啊!
结果少女眼里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哼哼唧唧道:“卖过……我第一个副本,把我的一件随身物品上传到了商城,当时就卖掉了……”
“新人一般没什么随身物品可以带进游戏里啊?”卷发女人更加奇怪了,“你看起来也不像会有特殊物品的那种玩家,到底什么东西啊?”
稍有经验的玩家都知道,但凡能和玩家一起进入游戏的,除了贴身衣物鞋袜,只有对本人极有价值、有情感意义的东西才能带进来,可这样的东西,一般也只对当事人有价值,对其他玩家是没意义的。
所以说这傻姑娘还挺蹊跷,怪不得蒋提白多看她一眼。
“……”少女沉默片刻,老实说:“是一个……十字架项链。”
“哈??”
“我……我在修道院长大……”
“卧槽……”
“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少女又呜呜嗯嗯哭起来,“从小到大,那都是我的精神支柱……”
“老天爷——哦对不起,上帝啊——”
卷发女人凤眼瞪圆了,“你,你就是昨天玩家们都在讨论的那个‘梦想终生侍奉主’的‘清纯无瑕’的‘性感修女’!”
十字架能在吃人的游戏里售卖,正说明上面的感情是保真的啊,主神都承认她虔诚!
女孩听罢凄惨地嗷一声,反应过来自己缓缓捂了嘴。
她想到昨天买下她十字架,相当于救了她的那个买家。
得到她的项链后,对方转头在商品下面留下评论,语言极尽羞辱不说,竟然一整天都在反复耍流氓!
想到这,她实在难受,因为对她那样珍贵的东西,只保她多活了一天,别人还嘲讽辱骂骚扰她,早知道她昨天就死了算了,起码死的时候还能戴着它。
卷发女人不敢相信地看她,旋即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在地面的拼图上。
这脏眼睛的拼图啊。
并没有把女学生当人,画面着实令人作呕。
无论是谁制作了它,说一句淫.乱无耻下流都太客气了!
偏偏因为这样,这件东西,才和眼前的单纯女孩本身、和她的身份,是绝配!
……
……
憋了好半天,卷发女人才说:“丫头,你有救了。”
女孩急忙盯住卷发女人,听到后者郑重咽口水的声音。
“你还别说……蒋提白给你这个拼图,真的是在帮你啊。”
“什么……意思?”
“你别管什么意思,”卷发女人呵呵干笑,“你想要活命,就快点把这个……这个拼图上传到商城里,你马上就知道了。”
“姐,可是……真的会有人买这种……这种东西吗?”
“你先别管,你那个,呃,价格记得定高一些,就……一千点吧。”
“1000?太多了吧?!”
“少废话,你还不快点!”
“我……那我卖400点可不可以,只要够用就行……”少女迟疑着将手放在拼图上,眼睛注视眼前空气,内心呼唤主神,等待着将商品上传。
很快,拼图在女孩手下消失了。
卷发女人没再管这修女,缓缓挠起下巴,内心可谓深受震撼。
她不自觉地抬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透过那掉皮的墙壁,看到了其他什么地方,或者什么人。
“蒋提白……”
她在心里,简直快给这个“好心人”跪下了。
撺掇清纯无暇、心怀信仰的女孩,在审判者商城里,一众牛鬼蛇神间售卖尺度爆表的色丨情商品?
……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到底得有多缺德啊?
蒋提白,你可真是个……
狗东西啊。
……
……
蒋提白作为被卷发女人深深腹诽的“狗东西”,正毫无所觉地闭着眼。
他清楚自己已经从副本里出来了,现在恐怕是在做梦。
毕竟他上一秒明明从地上捡起了一根冒烟的烟头,叼进嘴里抽了一口,没抽动,拿下来一看,烟头竟然成了一根棒棒糖。
连棒棒糖这么玄幻的东西都出现了,一定是做梦无疑了。
确定这点,他再抬起眼,打量打量身边环境,心里不由咦一声。
……这倒是久违得很了。
他不仅在做梦,还梦到了小时候。
四周的空间,非常狭小。
左右不过一平米的储藏室,头顶上有两个宽架子,塞满了被褥。
因为这些被褥,储藏室闻起来一直是洗衣粉香喷喷的味道。
储藏室面积虽然小,天花板却很高很高,也有一扇同样细长的门。
这里面没有灯,所以门一关,储藏室就黑漆漆的。
相应的,那门上也没有锁,只有一个圆圆的、透光的锁洞。
锁洞上绑着一根有点脏的绳子,用来拉拽这扇细长的门。
现在门就是关着的。
蒋提白在乌漆嘛黑的储藏室里老老实实地蹲着,等了一阵儿,看看自己能不能醒,但没有。
他在这梦里背靠着凉快的墙板,手里还攥着一根大脑袋的棒棒糖,感到浑身火辣辣的,无论皮肤还是骨头都在发烫——像是刚刚挨了一场毒打那样的发烫。
他蹲累了就倒换一下脚,但很快也放弃了,打算直接坐下。不想这时,膝盖竟碰到了一块温热的软肉,像是谁的腿。
原来旁边还有个人,正和他一起蹲着呢。
只是这人太小了,太安静了,所以蒋提白一直没有注意到。
现在注意到了,蒋提白用棒棒糖戳了戳那个人。
一只小手握住棒棒糖的大脑袋,把细棍也从蒋提白手里抽走了。
“我能吃吗?”一个又软又轻的声音问。
“吃吧。”
蒋提白便听到身边的黑暗里传来欻欻地使劲剥糖纸的声音。
他自己则看向门上那个透进光来的圆洞,那个洞好像越来越大,像要吃掉他。
门外起初没什么声音,突然有了。
噹、噹、噹——
远处,传来三下防盗铁门被敲响的声音。
没人理会,那声音便加重了。
空空空——!
铁门被砸得颤起来,甚至有了回响,透着一股不客气,那噪音轰轰靠近了蒋提白,让他心跳有点快。
储藏室门外还有一间屋子,屋里终于有人给了回应。
急促的脚步声奔着门去了。
那脚步声很轻,和敲门声截然相反,透着一股战战兢兢,像是怕吵到什么人,但动作不慢,没几秒钟,蒋提白听到了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疲惫地对着门外问:“是谁?”
“楼下的!”
另一个女声中气十足地回应。
听声音,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楼下的?找死啊?!”
门里的女人还没回答,男人炸雷般的嗓音突然在储藏室外的不远处出现,抢着回答了。
男人直接嚷嚷起来,说话时还伴着起身的动静。
老床板吱呀作响,男人嗵嗵大步去了门边。
“老公……你别发火……”
“滚一边儿去,成天吊丧个脸,你堵这干什么,你也找死?”
蒋提白发觉身边剥糖纸的声音停下了。
外头的男人应该喝了不少,舌头都捋不直,哐一声开了家门。
“呦,”男人对着门外的不速之客笑了,“瞧瞧你这一身打扮,歌厅才耍回来吧?行啊,都这个点儿了还不睡觉,到我这来,难不成想做我的生意?”
“闭上你的臭嘴,姑奶奶去哪用得着你管?”敲门的女人毫不示弱,“你们家不也不睡觉,大半夜搞什么家庭活动呢,在楼上叮哐的?少废话,小柏和欣欣呢?”
“齁?找我儿子闺女?睡了。”
敲门的女人嘶了一声,“我上次可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要是再这么打孩子,我就去报警了!”
“贺——贺小姐,”男人故意在小姐两个字上加重音,冷嘲热讽道:“你可真是吃咸菜长大,专爱管闲事。你怎么老——是对我家几口这么关心啊?你是不是看上我了,想给我当老婆,想疯了你?”
“你到底是不是人,还要脸吗?信不信我抽你?你当老娘怕你?”
“臭婊丨子,在这猖狂什么,你真以为我不敢扇你?”
“你敢,你特别敢,上到九十,下到九天,就没你不敢打的!”
“得得……”男人最终没动手,话头一转,“我明白,你不就仗着你有个好弟弟撑腰吗?信不信我哪天叫几个兄弟,先把你弟弟废了,再把你女干了?……切!”
男人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老子都打听过了,你弟弟在消防队上,就是个合同工,真拿自己当部队的人了?再说,你又是干什么的,是妇女主任啊还是物业啊,还是警察啊?有本事你把警察叫来?天天狗拿耗子,管别人家的事!我家跟你有一毛钱关系?你脑子没病吧?”
男人说完,又冷笑一声,“不过我真想问问你,你这老往外边儿跑,是赚哪门子的钱啊?大半夜的回来,是给男人灭火去了吧?嘿,你这灭一次怎么收费啊?你弟弟,那也真可笑,亲姐姐成天在外边儿做小姐……”
“王八蛋,你这是找死!你污蔑谁小姐?!”门外的女人彻底怒了。
“臭娘儿们,找死的是你!”
“有本事你动我一下试试?”
“我他妈就动你了——”
凭空响起一声脆响!
男人打人得逞,大喊:“我就动你了怎么了,你能怎么地?老子今天就给你这个娘皮泼妇上一课——嗷!!”
“老娘今天也给你上一课!你这烂玩意儿,也就能打个老婆孩子!”
“老子——啊啊嗷嗷!!”
“老公!!别打了,小贺——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男人的老婆在旁边拼命阻拦。
门外竟然打起来了,打得还旗鼓相当,非常热闹。
蒋提白听着动静,听着听着笑了。
他问身边的人:“怎么不吃了,打不开?”
说着,蒋提白把棒棒糖夺过来,两下剥开了糖纸,在黑暗中摸了摸,把糖放进一张小小的嘴巴里,问:“欣欣,甜吗?”
黑暗中没有声音,蒋提白又说:“吃完了就赶紧睡觉,别哭,也别闹了,听见了吗?”
这时,那个软绵绵的声音才回答:“我才不哭,也没闹,不像你,蒋提白,你不过是个胆小鬼。”
……
……
胆小鬼?
蒋提白哈哈笑了,这时梦被他笑醒了。
……
……
冰冷的晨光,从厚实的落地大窗帘下边透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铺开一长条晕开的白线。
蒋提白就躺在那条白线旁边的地板上,浑身也像在梦里那样凉快。
手机就在旁边,他点了下屏幕,屏幕亮起来,显示出时间。
今天他比平时醒来的时间晚二十分钟,甚至还做了个梦,这真的不常见。
不止是小时候的梦,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现在每天晚上一到时间,他就会进入副本世界。
再睁开眼就是早上五点钟,副本难度大,则是六点左右,而今天已经快六点半了。
他翻过身,手撑住地板一使劲——手下突然打滑,接下来就是一阵叮令哐啷,身边的瓶瓶罐罐滚在一起,发出了令人头疼欲裂的连串响声。
蒋提白哼哼两声,眯着眼左右打量,终于有点想起来自己进副本之前在干什么。
抬起手臂看了几眼后,他踢一脚不远处落在空瓶子间的一把小刀,“你可真是个没用的。”
小刀上隐隐有血迹,他身边也有一大片已经快干涸了的血泊,表明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但蒋提白沾着血迹的手臂,却十分平滑,不见任何伤口。
见这状况,蒋提白拿起手机,打开备忘录。
这一页字数很少,只写着几行:
初级玩家,生存点充足,现实无法死亡。
中级玩家,同上。
现在他补充最后一条:同上。
敷衍地写完,将这条“实验”消息发出去,蒋提白又在地板上躺好了,一时半会儿的,他可不想起来了。
如今他身边什么都有,拖鞋、毛毯、香烟、酒瓶,包括散开一地药盒。论各种疼痛来说,他也可以当个药罐子。
说明书、五颜六色的胶囊都滚在外头,还有好几个药盒特别不受待见,远远地被扔开了,其中一盒上写着草酸艾司——精神药剂的剩余字样被窗帘挡住,蒋提白现在有点想把它拿回来。
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转而点支烟,赖在地上没起来。
没多久,他又想到了别的:梦里那件事。
梦里那晚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一件事——除了棒棒糖那一出。
他爸蒋东,就是梦里喝醉了的男人,和楼下的漂亮女邻居轰轰烈烈打了一架。
这事儿的后续是,当年九岁的自己从储藏室里冲了出去,而气儿都没喘匀的女邻居只看了他一眼,就毫不客气叫来警察。
他爸是斗殴家暴的惯犯,附近的警察都很熟悉他家的门牌号。
但和邻居打得这么厉害的倒是第一次。
当晚都不用仔细问了,女邻居在警察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几句话下来,他爸犯浑,竟然把警察给打了。
这下可好,警察也二话不说,直接把他爸给铐上带走拘留了。
这一仗女邻居大获全胜,临去警局前还得意洋洋给蒋提白抛了个媚眼。
她那和醉鬼搏斗之后的脸五颜六色,头发一缕缕竖着,可真是好看。
“……”
蒋提白都回忆到这了,思绪就犹如脱缰的野马,不可控制地狂奔向前。
他想着想着,眼前很近的地方,一座陈旧、透着铁锈色的家属楼,骤然升起漫天的大火——
但是他视线一转,儿时自己的胸口已经被一只手臂勒紧,是被人救出来了。
他正在一个人的臂弯里颠簸。
蒋提白用力抬头,逐渐看到了火场外的那片空地。
就快要安全了,他心里也没有一丝高兴。
因为他感觉到了正抱着他和妹妹的那个人,对方厚厚的消防服也掩盖不住他胸口内部奇怪地颤动,面罩下也传出了一个大男人竟然在哭的声音。
“对不起!”
蒋提白对那个人说。
“对不起!!”
但是对方没有回答,也是周围太吵闹了,自己的声音或许根本传不进那厚厚的防护面罩下,他想。
两名急救医生向他们跑了过来。
医生伸着胳膊打算从那个人手里接过他们,但医生们的手都落了空。
那人提前松手了,蒋提白被重重摔在了地上,之后那人头也不回的又往着火的方向跑。
原来他听见了,蒋提白那时还想。
……
火灾第二天,蒋提白又见到了那个将他救出火场的人,不过对方并不知道。
是在警局外头的时候,蒋提白先认出了对方。
深秋时节,早上已经冷得像是过冬了。
蒋提白远远凝望着警局,突然,那人只穿着件短袖就出现在了蒋提白的视野里,他没有想象中的魁梧,但的确比女邻居高很多,年轻的身体削薄——把刚从警察局里放出来的他爸给往死里揍了一顿,劲瘦修长的手臂,拳拳都能杀人一样。
是该揍的,就算真打死了,蒋提白这个做儿子的可以发毒誓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永远不说凶手一句不好。
可那个人……打不死人。他就是女邻居——贺姐姐嘴里世界上最好的那个人,是她的亲弟弟,理应跟她像。
他爸果然逃脱,拼了老命跑回公安局,大叫警察叔叔救命。
他爸身后穿短袖的人影,应该是后悔放了人,追了几步,但追着追着就跪下了。
那人开始嚎啕大哭。
……
……
蒋提白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一切。
他一直看着,看到自己前一天的救命恩人,像是哪里很痛一般扶着地面。
痛会死人吗?毕竟他那么好的姐姐,他唯一的家人死在了昨天那场火里?
蒋东没有杀人,蒋提白也没杀人,但他们家所有人都逃不脱干系。
后来警局里又出来了人,两个警察把他扶起来带走了。
马路这边的蒋提白这才走到垃圾桶旁边,把后腰里别着的菜刀扔了进去。
这本来是给他爸准备的,没想到贺姐姐的弟弟出现了。
伴随垃圾桶里哐当一声闷响,那一刻之后,蒋提白抛下一切逃跑了。
这么说,他还果然是个胆小鬼?
……
嗡——嗡——
蒋提白的手机收到消息震动起来。
他才打开信息,已经弹出了第三条消息。
【老板,早上你离开后,全副本boss“游荡者”在同一副本上线了。现在还没有搜集到关于BOSS的有用的信息】
【我们预测副本玩家的准确率已经提高到了百分之七十。新的结果出来了,老板,你要小心了,下一关或许会很艰难,有高危玩家参与。】
【又找到了三个人】
蒋提白回了一句:【把那三个人接过来】
对方闪电般回复:【下午三点到。】
……
……
——24小时前——
【各位玩家请注意】
【审判者游戏唯一全副本BOSS<血腥游荡者>,将于24小时后正式上线】
【……】
窄小的出租屋内。
视野全然昏暗,突然,一块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成了整个房间的重心。
托着手机的这只手,皮肤白净,骨肉削瘦,五指根根修长,如玉雕铜竹,透着少年朝气,文质彬彬。
那手的动作很怂。
拇指犹豫许久,悬着的指尖才试探着点了一下手机里唯一的APP图标。
五彩缤纷、喜气洋洋的启动页面立即弹了出来,中央显示几个小字——
【审判者-游戏桃宝商城】欢迎您!
在脑海中那个叫“系统”的指点下,贺群青打开了一个商品分类。
——高级玩家的商品页面——
(为您推荐,以下是12小时内热度最高的商品↓)
【销量第一】【预售】即将上线!一切未知的传说级boss“血腥游荡者”尸体碎片/无限分割/超低价!!
价格:§99(抱歉,此商品游客无法购买)
……
……
才看到这,贺群青就“嘶——”的吸气,抬眼在寂静的空气中问:“这个玩家预售的‘商品’,指的难道是……我?”
他话音刚落,不久前出现在他脑袋里的系统,便立刻给了回应:
“准确来说,是贺先生你将在今晚扮演的角色——血腥游荡者,玩家们在提前交易它的尸体。”
“……”
提前交易?!
“无限分割”BOSS尸体?
……无限?!
他们都想把我碎尸万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