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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明前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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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归

容朝华回到濯缨水阁,真娘身边的唐妈妈就把花包送来了。

白藤萝一朵一朵烘干了塞在小荷包里,荷包上绣着喜上梅梢,朝华一看就知是母亲亲手绣的,这么个鹅蛋大的荷包,花蕊全用打籽针,一看就知下了功夫。

唐妈妈是殷家跟来的陪房,她捧着荷包说:“姑娘做了大半个月呢!”

母亲的时光倒转,她屋中所有人都还用原来的称谓称呼她。

房里丫头们也都是从母族选来的,个个都照着真娘的喜好。满园吴侬软语,人人都能说几句太湖趣事,才不露馅。

送荷包这样的事,哪用唐妈妈跑腿。

朝华眉梢微抬,芸苓便给唐妈妈搬来软凳,沏上明前雨露,甘棠开了洋漆海棠攒盒,选了两样唐妈妈素日爱吃的零嘴。

唐妈妈捧着茶,好半晌才开口:“三姑娘,西院那边来了好几回人……”罗姨娘遣人来了好几回,东院的人都知道。

“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母亲听到什么?”

真娘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容府花园云-墙上的门一关,这半边园子就是她的地界。

她每日都要去园中玩耍,别被她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唐妈妈欲言又止。

甘棠见状先迈步出屋,屋里几个丫头也都全退到廊外,沉璧依旧站到院门口去。

方才雨还只是绵绵,此时越下越大,人在屋中也能听见天外云层深处传来“隆隆”声。

唐妈妈深吸口气:“三姑娘,我侍候了姑娘一辈子,有些话别人说不得的,我大着胆子也得说一说!”

“妈妈请讲。”

母亲病时,容朝华还小,要是没有唐妈妈几个老人尽心尽力的侍候,母亲说不准都没有病愈的那一天。

容朝华虽不知唐妈妈要说什么,但这份体面该当给她。

“三姑娘年纪渐长,将来总有出嫁的一日,不如等到三姑娘出嫁,就让……就让姑娘大归罢!”

容朝华怔住。

出嫁女永归母家,是谓大归。

唐妈妈本坐在软凳上的,说完这句,跪到地上:“老爷太太虽不在了,但娘家还有舅爷舅夫人在,姑娘回去总比……总比……”

总比容朝华出嫁之后,留她一人在东院干熬要好。

这些年罗姨娘是装的老实,可等三姑娘嫁了,何人再弹压她?

唐妈妈只要想到三姑娘出嫁之后东院就再没了定海神针,就为了姑娘担忧,还不如回娘家去,她们这些人当年怎么从苏州跟来余杭的,如今还回苏州去。

先是一句大归,后头又跟着这些话,唐妈妈自知就算是依仗情分说这些也是僭越,抹了泪道:“我这些痴话,三姑娘莫要怪罪。”

容朝华一把托起唐妈妈:“妈妈一心为母亲打算,我岂会怪罪你。”

可殷家是回不去的。

就像她不想嫁也不得不择人成婚一样。

母亲大归,就算父亲和容家肯点头,舅舅家的表姐表妹们该怎么办?

不说外头知不知道母亲的病,只说亲姑母出嫁十七年后大归,已经出嫁的表姐如何在夫家抬头?未出嫁表妹怎么办?谁家还敢往殷家下定?

母亲重病那几年,舅妈来容家住了半年亲自照顾母亲的药石起居,长嫂抛下中馈照顾已经出嫁的小姑子,如此情谊岂能相负?

还有大伯母,大伯母这场病有一半是因为她,她横在中间,后面的妹妹怎么说亲嫁人?

容朝华扶起唐妈妈坐下,伸手按住唐妈妈的肩,亲自将茶盏送到她手中:“妈妈不必忧心,我自有我的打算。”

父亲只有两个女儿,等他过了四十,不论他愿不愿意,族中都会劝父亲过继一个男孩到膝下养老送终。

离父亲四十还有好几年,但她暗中操办这事已经一年多了,去岁终于求得大伯母心软点头,先在族里挑选起来。

选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儿,由她亲自教养两年,再放到母亲身边。

除非罗姨娘还能再生一个亲生儿子,不然这个过继的男孩占着宗法,罗姨娘再翻不出什么浪来。

唐妈妈还欲说什么,容朝华便道:“舅家还有表姊妹,妈妈这话不可再说了。”

唐妈妈一怔,她只想到三姑娘嫁后,自家姑娘的日子要怎么过,却不曾想到姑娘出嫁也已十数年,娘家的侄女侄子哪会亲近。

方才忍着没哭,此时落泪:“是,都是我脂迷了心,竟说了这种胡话,可我们姑娘……”

“唐妈妈,母亲年年都做小衣衫,今年她要再做,就劝她裁两件三四岁男孩儿穿的。”

待嫁女子给夫家人做针线是寻常事,母亲也年年都做。但她喜欢女孩儿,又听老话说做什么来什么,于是做了许多小裙衫。

这些送不出去,就都收在朝华这里。

今年可以预备两件男孩衣服。

唐妈妈先是怔住,跟着明白过来,先惊后喜:“三姑娘!”

朝华冲她微微颔首。

唐妈妈走时,眼眶虽还红着,但已是满面喜色。

甘棠几人进了屋,芸苓先忍不住:“姑娘,唐妈妈是求什么事儿?”

和心园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外头的有纪管事打理,里头有姑娘,不该有什么事让唐妈妈红着眼睛求过来罢?

“说些旧事,一时感慨而已。”容朝华握着那缀了一串米珠的荷包在手中把玩,问,“纪叔还有几日到?”

“应是快了,这些天日日都有快船送东西来。”甘棠取出张小笺,“这是刚送到的,我看有好些是夫人会喜欢的,已经选出来了。”

容朝华接过一看,是几筐鲜花,各色香料,还有两对锦鸡四对绿头鸭子和二十只活兔。

大户人家池中养的鸭子鸳鸯下水之前都要先缝住翅膀,免得飞走不见,真娘见不得这些,从来不许人缝。

是以她园中小池的里养的水禽总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时常要补进来。

鲜花给她淘胭脂做糕点玩,绿头鸭子放在池子里赏看,两只锦鸡一看就是给她做毽子用的。

“那二十只活兔已经养到梅阁里了。”

只有活兔是给朝华的,她拿来练针用。母亲发病时得几个丫头仆妇才能制得住她,净尘师太就教了朝华一手银针刺穴。

专扎麻穴,好让真娘发作时能不伤己伤人。

朝华自小桌上取出本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一页:“着人细问西院来的那位姓名家世,又是父亲的哪一位旧友。”

甘棠应声正要去办,容朝华示意芸苓将灯火拨亮,又轻轻翻过一页书:“不必私下问,大大方方的打听。”

“是。”

罗姨娘在屋中等了又等,没把她想要的消息等来,先把亲生女儿等来了。

容永秀噘嘴进屋,还没坐下便抱住罗姨娘的胳膊:“姨娘,我明明让厨房做滴酥的,方才小鹊去取,厨房竟说没有?”

听见女儿抱怨,罗姨娘有些心不在焉,随口说道:“你姐姐下午来过,厨房上的必是把滴酥装到食盒里送到花厅去了。这值什么,重做就是。”

容寅心细,容朝华来了,西院上下怎么敢不把最好的奉上去。

容永秀揪着裙上的丝绦又问起隔几天的宴会:“姨娘,姐姐应了没有?咱们家到底办不办宴?我能不能请人来?”

罗姨娘听出女儿语气中的期盼,心中不由一酸。

她是妾室,妾室能交好的自也是妾室,私下的小宴也还罢了,请别家的主母,主母怎么肯来。

女儿这些年也只在容家老宅赴过正经宴会,这还是头回在别苑里办宴。

罗姨娘摸摸女儿的鬓发:“已经应了,你想请的人先列出来,娘替你择一择。”

容永秀这才高兴:“那我刚做的新衣能不能穿?”

容永秀是容家女儿,老宅的大夫人再不喜罗姨娘,也没牵扯到孩子身上。

到了年纪容永秀也一样去老宅读书,姐妹俩一道出门的时候,姨娘都不许她比姐姐穿得华丽,偏偏姐姐喜欢的颜色尽是些又沉又素的。

容永秀噘起嘴,其实姨娘大可不必这么小心,姐姐从来也没有吃穿用度上挑剔过她,这样小心倒显得矫情。

这宴是罗姨娘好不容易向容寅争取来的。

当着容寅的面,罗姨娘温柔解意:“老爷虽瞧中了沈家那孩子,可怎么也得再多请些人来当陪衬,显得咱们确是精心选的。一是不能叫三姑娘脸上不好看,二是不能让沈家公子吃定心丸。”

容寅点头:“那是自然,还得看他在膏粱子弟之中如何言,如何行。”

恃才傲物不可取,阿谀奉承那就更不可取了。

他是觉得沈聿人不错,虽家世上差了些,但样貌文章谈吐都是佳选,可选女婿最要紧的是看品性如何。

还有就是朝朝点头,要是朝朝不满意,那也不成。

罗姨娘终于等到这个机会,给女儿裁衣裳打首饰,为的不就是那一天么!

她刚要答应就见金芍在门口使眼色,立时改了口风:“你穿什么得看你姐姐那日穿什么,这回宴会又不是为你办的!”

容永秀依旧不高兴,明明老宅里宴请时姐妹们个个都出彩,怎么在家办宴她反而要当陪衬?

“那裙子我喜欢得很,好不容易……”

“什么裙子?”

容永秀回头看见容寅进门,扭身扑过去撒娇:“阿爹,我想游宴时穿新裙子,姨娘不许。”

小女儿一派天真,满面娇憨摇他的袖子,容寅笑了:“穿罢。”

“哎!”容永秀喜笑颜开,生怕姨娘反对,提着裙子一溜小跑回去列请客的单子。

罗姨娘接过金芍手中的茶盏,笑容满面奉给容寅:“老爷可真是,怎么这样惯着她,她可就要及笄了。”

容寅接过茶盏撇去浮沫:“一条裙子而已有什么打紧,何况朝朝……”

罗姨娘自然而然接过了话头:“我知道再好的裙衫也压不过三姑娘,可规矩是规矩,不能如此娇纵永秀,女孩儿大了规矩上要更严。”

容寅满意了,他点头道:“永秀也要十五了,你把宴上要请的人家都列出来,我也要替永秀相看起来。”

罗姨娘等的就是这个!

她笑意更深,正在此时门外苏妈妈往屋中望了一眼,罗姨娘当着容寅的面,提声问:“什么事?”

苏妈妈进门先蹲礼,看了看罗姨娘,又看了看容寅。

罗姨娘笑盈盈道:“有什么事儿就回。”

苏妈妈这才禀报:“方才东院的阮妈妈来打听琅玕簃的事。”

琅玕簃中住的就是容寅同年的儿子沈聿,是他十分看好的女婿人选。

容寅一听就笑,对罗姨娘点头:“这个办事倒是条理清楚,以后有事儿叫她去跟朝朝传话。”

罗姨娘一句也不提这回去传话的就是苏妈妈。

等人出去,容寅还在点头:“朝朝真是聪慧。”他不过透了点意思,女儿立时就想到了,还着人来打听,显是很重视这事。

罗姨娘掩袖而笑:“老爷就这么满意沈家公子?”

“此子可列入甲等,”想一想又不能这么肯定,“中甲罢。”

容寅难得开怀,罗姨娘趁势问:“我去厨房整治几个下酒的小菜,老爷不如就在我这儿摆晚饭?”

容寅顿了顿:“嘉年兄求的扇面还没画好。”

罗姨娘依旧是笑:“那我做了小菜叫人送到竹外一枝轩去,老爷偏喝了酒笔力才更佳些。”她一路将容寅送出院门,直到一行人转过廊道尽头,她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减。

金芍看着罗姨娘的笑脸,小心翼翼道:“要不让厨房上做?”巴巴的做了,老爷又不留。

外头那些丫头婆子,只知老爷一直住在西院,就以为老爷不喜正室对姨娘宠爱有加,可只有贴身侍候的才知就里。

罗姨娘抬目南望,金芍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天阴雨浓,什么也瞧不见。

只听罗姨娘满含笑音的语调:“别人做的怎么能瞒得过老爷的舌头,还得是我亲自去。”

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有一丝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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