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以朝把人甩开没几步,就有一颗石头落到了他的跟前。
他抬头望去。
在屋顶上看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女人。
褚可颂坐在房梁上,一边吃着花生,一边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
“祝帅哥,这是生夭儿气呢?”
丑阁阁主?
“你怎么在这?”
“来种地。”褚可颂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要我说你们收敛点,城门口那么多人呢,来来往往的,一不小心就吸引了我这种爱看热闹的,传出去多暧昧。”
“暧……昧?”祝以朝自认为他们的话没有任何调情的味道。
褚可颂点头:“听上去你很关心她啊。”
“听错了。”祝以朝不是不愿承认,而是人家并不领情,他上赶着无外乎多此一举。
“啧,嘴还是这么硬。”
褚可颂拍了拍手里的碎屑,站了起来。
“夭儿对你没恶意,她以前什么样你也清楚,祝帅哥还是她给你取的昵称,一看就很天真烂漫。”
“……你们天机还在流行冷笑话吗?”
天真烂漫这个词,和现在的夭颜有些说不出的违和。
但不管是以前天真烂漫的她,还是现在凉薄而具有攻击性的她,他都看做了一个她。
人不是只有一面。
她选择怎样的活法,就说明她本质上存在这样的一面。
只是以前的她将本质掩埋,又或者说,不需要她露出本质,就能很好地过完一生。
所以惯于以纯善示人,博人好意。
褚可颂眯着眼看了他一会:“你不信我们夭儿是个好孩子。看来她有些事没告诉你,等你知道就会相信我说的了。”
祝以朝被她这个哑谜打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她也不想变成这样。”褚可颂的眼睛里掺杂着一丝难过和无力,“她只是……很难睡着。”
说着,她吸了吸鼻子,冲祝以朝笑道:“我还有事,有空再聚。”
褚可颂像来时一样,眨眼便消失在了原地,不留一丝痕迹。
除了花生碎屑。
祝以朝只在原地停驻了一会,便掉头往使团休息的客栈去。
轩辕景本来都放弃追上去了,没想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下人通知“三皇子殿下请您去丰年客栈”。
丰年客栈内。
祝以朝环臂望着眼前被打开的药盒,二十盒满满当当,形色各异。
全是夭颜带在身上的药品。
其中最为显眼的还是数目最多的白色药丸,足足有十盒之多。
“怎么了?”轩辕景一到,就看到了这副开箱的阵仗。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查什么货。
“褚可颂说她很难睡着。”他看向轩辕景,“可那日我们饮酒时,她在一旁睡得很安稳。”
所以排除是熏香的作用,那便只剩药物。
“这些都是什么药?”祝以朝指着其中的十盒,问轩辕景。
轩辕景上前拿了一颗,在指尖碾碎后,凑近鼻子闻了闻。
而后放在舌尖尝了一口。
随即皱起了眉。
“似是安神香为主……但这其中还混杂了几味抑感的药……主要用于镇定和减缓焦虑,但药性都很烈,会降低情感捕捉力。”怕他听不懂,轩辕景便转换成了白话,“安神,但七情六欲消退。”
祝以朝听后失神了许久,才被轩辕景给晃醒。
“想什么呢?”
他刚刚什么都没想。
但他想知道:“消退的要怎么恢复?”
“不建议。”轩辕景脸色凝重。
“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要用药性这么烈的药?”
祝以朝被他问住。
但他理解了轩辕景的意思。
因为不用会更严重,比情感消退严重百倍。
轩辕景拍了拍祝以朝的肩:“以朝,饶是师父这样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医者,也无法医治心病。此类药皆用于极其严重的心病。”
“不过我记得师父尝试着让那些人做过一些练习,发现可以对抗,或者抑制这种消退。”
“是什么?”
“将感受及时陈述出来,能刺激记忆,有利于记住当下的感受。”
祝以朝听后却皱起了眉。
人能够轻易感知的东西,却要他们像背书一样,刻进脑子里,用的时候拿出来翻阅,然后告诉自己这是什么情感?
祝以朝的脑子里不自觉回放起夭颜迟钝却又直接的每一幕,所以她才会……总是没脸没皮地说一些直叙感受的话。
是因为想让它们不要流失那么快,让她还有一己之力能够抓住。
那她今日的情绪问题……
是重伤昏迷多日,未能及时服药,还是别的什么……触发了她的焦虑。
“她在焦虑什么……?”祝以朝喃喃自语时才发现,自己从未见过她焦虑。
他这一路上,看到的她一直是游刃有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有着绝对自信,也有绝对资本自信的人。
她的核心之稳,能量之强,让他经常忘记,她是个仅有五年可活的人。
因为死期将至吗?
不对。
对死亡应是恐惧,而非焦虑。
她的眼睛没有一刻出现过恐惧。
忽地,祝以朝想到了她此行和亲的目的——不死军团。
今日也是因为涉及此事,所以她才会……
一个时辰后。
夭颜的门被敲响。
她开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祝以朝。
“有事?”
“明日你和我一起去离城,使团原计划走官道。”
夭颜看了他一会:“知道了。”
“还有。”他说,“城门口的事,抱歉。”
夭颜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没骂人的也要道歉吗?”
一句话,把他不需要道歉,并且应该道歉的是自己给委婉表达了出来。
“应该我先说抱歉,不该说你众叛亲离,还说自己是短命鬼。”
祝以朝也是第一次见给别人道歉的时候,还能顺便给自己道歉的……
但他又想到轩辕景说得那个直述疗法,心里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很多看似无厘头的调侃,其实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救。
“我不知道你很焦虑。”
他的话成功把夭颜定在了原地。
她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你去查了我带的药。”她语气之冰冷,仿佛祝以朝已然严重冒犯到了她。
祝以朝被她淬了冰的眸子扎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明明是大黎皇子,对整个使团都有监管之权。
可在她这个天机“公主”面前,却总是毫不占理,弱于下风。
*
因为一句话,原本奔着缓和关系去的祝以朝,莫名其妙成了查人底牌的小人。
轩辕景坐在大堂的另一侧,时不时抬眼确认一下他的行为艺术。
“这都保持一个思考的姿势大半时辰了,也不像内疚啊,你干嘛呢?”
祝以朝抿抿唇,倏地站了起来,原地走了两圈。
对轩辕景道:“我当时为什么没为自己辩驳?”
“我是皇子,使团的东西就是大黎的东西,我去看看怎么了?”
轩辕景这才知道他是在懊恼自己吵架没发挥好。
轩辕景愤愤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言一语直戳心窝:“得,我看你也挺甘之如饴。”
而后一饮而尽,起身微笑:“我有病才在这陪你坐了这么久,以为你会说些结盟破裂和计划有变之类的话。”
祝以朝也不理解他,夭颜只是不喜他越过她去私自调查,把门关上罢了,怎么就被轩辕景上升到结盟破裂了?
另一边。
夭颜从随身携带的小盒中拿出一粒白色药丸,在吃与不吃之间犹豫片刻后,收了回去。
她没必要因为祝以朝的一句话临时加大剂量。
太依赖药物对她没有好处。
真是可笑,自己明明只有五年可活,却还在积极地复建着这副身体。
按理说她早该放弃,在意识到自己情感消退的时候就该封闭自己。
反正这个世界怪人颇多,那些稍有名气的天才都各有各的怪脾气。
她又何必非得把自己掰得像个正常人呢?
搞成现在这副模样,活得不利索,死得不干脆。
夭颜无奈一笑。
罢了,反正人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既要又要。
可能她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想好好做个人,做个正常的人。
叩叩——
门再一次被敲响。
夭颜以为是祝以朝去而复返,便直接开了门。
“周姑娘?”
看到她的一瞬间,夭颜便想起自己似乎一整个早上都没有见到她。
“希望没有打扰殿下休息。”
她的客套,倒是让夭颜都有了些不习惯。
“进来吧。”
人家这么客气,自然是有事与她说。
周维安走了进来,然后在夭颜关门之际,直接将人打晕。
昏迷前,夭颜就已经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一句“真没必要”就这么卡在嘴里没说出来,人便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