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陈知伊,眼前这位是前世林蕴霏在赏梅宴上就碰到过的无赖——户部侍郎孙进的嫡子孙益平。
对方身上的酒气浓重得令人难以忽略,林蕴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道:“这位公子,偷听人说话可不是君子所为。”
其实她与陈知伊的对话就算被听到也无太大所谓,不过是她与赵家产生了点争端。
哪怕事情被传出去,对双方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赵家两代人在朝堂上争出的地位不差她这位公主的支持与否。
林蕴霏之所以提起此事,是想先发制人,告诫孙益平注意接下来的言行。
孙益平略显浮肿的脸上晕着醉酒的红晕,一双像是永远也睁不开的下三白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邪念,他舔了下唇,道:“在下绝非有意要行非礼之举,只是恰好路过才听见殿下与夫人的交谈。”
“何况家父与赵仆射是一路人,殿下不必担心在下会将此事透露给旁人。”
他所说的“一路人”,指的是孙进与赵泽源是支持六皇子的同党。
林蕴霏加重声音,道:“孙公子最好说到做到。”
不想孙益平面露喜色,道:“殿下竟知晓在下是谁,看来在下与殿下合该有一段良缘。”
“孙公子在皇城中的‘美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蕴霏冷眼看着他,道,“本宫便是想不知晓都难呐。”
林蕴霏说的是反话,孙益平在京城中那叫一个臭名昭著,若非他的父亲孙侍郎几次出面替他摆平惹下的事端,以他那隔三岔五欺辱民女的劣行,不知要遭多少次牢狱之灾。
孙侍郎因着老来得子,对孙益平这个独苗格外护短。有着孙侍郎兜底,孙益平愈发不知收敛,半月前差点闹出一条人命。
即便如此,色/胆包天的他眼下又盯上了林蕴霏。
仿佛未有听出林蕴霏话中的讥讽,孙益平朝她走近了一步,道:“殿下对赵家的公子不满意,选在下也是一样的,赵家能给殿下的,孙家也能给得起。”
这一步孙益平走得歪歪扭扭,左脚绊右脚,眼看便要朝前扑来,所幸他扶住了一旁的假山,不然怕是要摔个底朝天。
“孙公子想也听到了本宫方才说的那些条件吧,若想尚本宫,孙公子可得仔细掂量掂量,舍不舍得你府中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林蕴霏眼波流转,她没有蛊惑谁的意思,眼尾却勾出天成的媚色。
方才言语尚有条理的孙益平登时换了副面孔,眯着本就是一道缝的眼,用手在虚空中胡乱指着,装出晕眩的模样:“怪哉怪哉,这里怎么有位落单的美人?在下来疼疼你。”
他一面说着骚/扰她的话,一面伸手要来抓她,被林蕴霏轻巧侧身避开。
“孙公子,你这是喝醉了,本宫去叫人扶你回宴上。”林蕴霏前世被他纠缠了半天,尤其清楚此人有多会胡搅蛮缠,是以想用这个借口尽快远离对方。
脚下的小径仅仅容得下两人并肩站立,后方也没有旁的路可以绕回,林蕴霏别无选择,只能擦着孙益平的肩往回走。
心中虽设防,林蕴霏还是低估了这个醉汉的力气,孙益平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任她如何使力也挣脱不开。
“你这是何意?”林蕴霏偏头去看孙益平,眸中含着怒意。
孙益平低首嗅了下她的手腕,神情沉醉,道:“明肌如雪,体带幽香,殿下果真是极品美人。”
“适才在下于席间,只一眼便对殿下念念不忘,于是尾随殿下而来,”孙益平对着林蕴霏挤眉弄眼,殊不知他自以为的深情倜傥落在旁人眼中有多恶心,“得以牵上美人的皓腕,在下真真是死而无憾。”
手腕上对方呼吸时喷洒出的热气犹如甩不掉的毛虫,令林蕴霏感到再膈应不过。
前世她面临这般情形时,压抑了几天的怒气好似冲开堤坝的洪水,反手便给了孙益平一巴掌。
对方非但没有被震慑住,反而变本加厉,又对着林蕴霏说了不少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后来林蕴霏高声叫来了附近的一位太监,命人对孙益平进行掌掴。
孙益平见形势不对,扯着杀猪宰羊似的凄厉叫声,惹来了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前来围观。
他顶着那张被扇得全是紫红指印的脸,鬼哭狼嚎地扑向闻声而来的孙侍郎,恶人先告状道,说林蕴霏无缘无故折辱他。
孙侍郎也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明明知晓孙益平的德行堪忧,当即洒下两行老泪,说他为文惠帝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蕴霏打的是孙益平的脸,伤的是他这位老臣的心。
一旁的朝臣们或许看出了点来龙去脉,可谁也不想介入这场纷争,皆作隔岸观火。
而那些年轻气盛的小姐公子们多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在他们看来,一男一女间能够吵起来的事总逃不过爱恨情仇。
林蕴霏那时又是出了名的娇纵蛮横,平日里没怎么拿正眼瞧过这些贵女小姐们。
她卷入这般荒唐闹剧,人群中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怕是也不在少数。
林蕴霏是个自尊心强的,感觉到了众人投至她身上各异复杂的目光,加之耳边孙进的絮絮叨叨好似没有了结之意,她终究没能忍下心中不快,对着孙进喝了句“你说够了没有”。
那边刚落脚清宴殿的文惠帝听闻了这边的风波,乘着步辇折返回来。
一见到文惠帝,不等林蕴霏开口,孙进先拉着孙益平扑通一声跪下了,两人声泪俱下地指证林蕴霏的跋扈,恳求文惠帝为他们主持公道。
文惠帝于是问林蕴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林蕴霏言明是孙益平对她出言不逊在先。
孙益平咬死说他没有那么做,正是因为他断定林蕴霏为了女儿家的清名不会将事情的具体细节说出来,这事又无别的人瞧见,那么林蕴霏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林蕴霏自是不会让孙益平的计谋得逞,为了保全她的名节,林蕴霏不得已向她厌恶的文惠帝需求帮助。
她附耳对文惠帝说了孙益平的恶行,还撩起袖子让他看手腕上那一圈红痕。
照理说,文惠帝哪里还会不清楚孰是孰非,林蕴霏以为他定会严惩孙益平。
但是没有,文惠帝说出了令她再次寒心的话。
他对众人说此事是个误会,给孙益平安了个酒醉头昏说错话的失仪罪名,转过头来教训林蕴霏冒失急躁,罚她回去抄写女则女诫。
那一刻,林蕴霏垂在袖中的手指深深地陷入掌心,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失望到了极点。
文惠帝这样的处置让朝野上下传遍了林蕴霏任性难缠的名声。
至于事后,文惠帝照例将她传唤进宫,轻飘飘地说他那是为她考虑,女儿家最重要的便是名节。
说到最后,他还劝林蕴霏收敛性子,说她若总是这般得理不饶人,日后不会有哪家公子能忍受做她的驸马。
前世关于此事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林蕴霏重新看向眼前的孙益平,抑制住心中的不爽。
林蕴霏其实不在乎旁人对她的评价,但前世的惨痛教训令她意识到人言可畏,这个世道鱼龙混杂,清者自清的说辞只能用来安慰自己。
她选择走的这条登天道本就违逆常理,再重蹈覆辙背负上诸如“蛮横”“、跋扈”的声名,此后想要拉拢人心便是难上加难。
所以,她这次绝不能将事情闹大。
“孙公子适才还说是路过此地,转头就改口说是尾随本宫而来,将话说得这般颠三倒四,公子的神智想是不清楚了。”林蕴霏紧咬后槽牙,脸颊两侧的线条紧了紧。
她这是在给孙益平递台阶。
孙益平抓着她的手卸了些力,但还是没有松开。
林蕴霏知晓他心中已然动摇,添了句:“本宫最后奉劝公子一句,只要你现在松手,我便当此事不曾发生过。可要是你执迷不误,本宫不介意将人都喊过来。”
她压低声音至只有两人能够听见:“这事闹到父皇那边,你便是搬出醉酒失仪当借口,大不了本宫拼个鱼死网破,你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被林蕴霏戳中心思的孙益平脸色沉下来,眸光犀利与适才的迷离沾不上一点边。
“任你父亲是三品侍郎,你若害死了嫡公主,你觉得皇上会放过你吗?”林蕴霏双眸紧盯着他的脸色,道,“说不定你父亲的仕途也要因你这一念之差到了头。”
她这招攻心为上终究是起了作用,孙益平哆嗦着收回了手,对着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在下一时酒热上脑,对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殿下大人大量,莫与在下计较。”
见状,林蕴霏道:“本宫清楚公子并非有意为之,又何来计较一说呢?”
孙益平不走,她胸中提着的那口气始终放不下来。
男人赔罪的样子看似谦卑,但林蕴霏看见了他偷偷抬眼时里头的不甘心,孙益平就好像是一匹在持刀猎人前徘徊的恶狼,嘴边吊着涎水,随时等待反扑。
“打扰二位,”身后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但……能否让一下路?”
林蕴霏扭头看去,在发现是谢呈时眸中亮起惊喜的碎芒:“国师,你怎么在这儿?”
“谢某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殿下,”谢呈看了眼一旁的孙益平,道,“这位公子是?”
孙益平躬身作揖道:“户部侍郎孙进之子,孙益平见过国师。”
谢呈朝他颔首,道:“孙公子好。”
“既然殿下与国师有话要谈,小生便告退了。”孙益平离开前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蕴霏上翘的朱唇上,眼神晦暗。
见人终于走了,林蕴霏这才仔细打量起谢呈,对方右臂中抱着一束枝杈嶙峋但花蕊极盛的红梅,那比桃杏还要艳上三分的颜色衬得他那袭白衣愈发夺目。
“国师竟喜欢红梅?”
谢呈道:“听殿下的意思,在下喜欢红梅似乎是件很稀奇的事。”
“是我狭隘了,总觉得国师这般出尘的人物应该喜欢与冰雪同色的白梅。”林蕴霏解释道。
话说出口,林蕴霏又觉得有些后悔,她同谢呈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揣测各自的喜好。
她于是挑起另一个话头:“国师今日怎么不待在塔中,反而有兴致来御花园里赏花折梅?”
“陛下昨日着人去临丰塔,邀我来御花园中参加赏梅宴,”谢呈道,“在下过惯了塔中的清静日子,对宫宴并无兴致。但屋中的白釉瓶里缺了一束花,我便来林中择选。”
“殿下呢,怎么也来到这远离宴席的地方?”
“我同国师一样,”林蕴霏眼里蕴着星星点点的狡黠,“欲躲清闲。”
然后她想到了格外败坏兴致的孙益平,垂下眼睫笑意变淡。
“差些忘了谢谢殿下,”谢呈的出声令林蕴霏撩起眼,“殿下送来的膏药很是好用,谢某手上的伤恢复了不少。”
林蕴霏闻言去看他的右手,那道伤口结了痂,边缘已经长出了泛粉的新皮肉,确实恢复得不错。
“有帮到国师就好。”林蕴霏复又弯起笑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