昶阳皇都,这座不夜城,第一次没有万家灯火,红绡满地。
它的子民陷入沉睡魔咒,而皇城中为之奔赴者,除恶务尽。
纳兰妍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这座被妖魔邪祟攻占的土地,是她的家吗?恶鬼修罗猖狂地巡视领空,挑衅地从她头顶掠过摧毁一座建筑。
任缘干脆利落地一刀砍碎:“别愣着!”
她急忙加入战斗。
柳若枝乘姑获鸟穿过妖孽聚集之处,一击湮灭数百,他结印施法,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数十丈的圆,圆内妖魔触金光即死。
“现在不是你伤春悲秋的时候,外城有澄心大师,至少我们要守好内城。”他离去的背影很冷漠,纳兰妍却从这股冷漠里记起自己的任务。
师父说,封印诡炁之后的事情才是最麻烦的,如若处置不当,昶阳名誉扫地。
她咬破手指,神秘的符文在黑夜里飞舞,金光打起。她一手向天,一手在嘴边结印,对着横行的邪祟:“碎!”
方圆目睹之处,邪魔不见,净化万物。
任缘赞赏地看着小师妹,不愧是昶阳皇族的秘术,真厉害。
“大师兄,我们跟上二师兄!”
他笑嘻嘻,“好嘞!”
观星台——
高台有神职者迎风而立。
星衡的右眼流淌过星辰,黑色的神官袍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而一边的银绣又流淌月华般的光芒。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掐指算天,因为左眼的银面具导致人不能透过他的表情真切地猜测他的内心。
此时此刻,他手上密布的红色纹路有生命一样活动起来,串成脉络的形状。
一高台为圆心,座下有十二人结印伫立。他们皆身披银色神官袍,戴兜帽,辨不清男女。
这便是司天监的十二使。传闻他们只听从国师号令,逢乱而出。昶阳最坚固的盾便是由国师及十二使构成。
“诸位,我欲以皇城为囚,结新的阵眼,保我昶阳万世国运,筑万代之基,长盛不衰。”
“愿为君效死于前!”
旧去的规则太过老套,先代国师的想法只能创造一个强盛的国家,但今天,他要摧毁千年的基业,他要为塑造永盛不衰的事业创造新的盾,足以令昶阳不畏四国、霸业天下的盾!
“为我昶阳而奉献你们的生命吧。”
十数个星图法印拥趸中心的星辰,联结星辰繁复强大的契约与法阵,而皇城断掉的气脉不断地涌来,被星辰连接。
吞噬旧的,成全新的。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纳兰阎蓦然出现,他只简单地披了件外衣,未戴冠冕,没了帝王的装饰品,他看起来更像疯子。
他几乎笑得抽搐,眼珠布满血丝,他这副骇人的模样让高处的星衡冷了下眉眼。
“陛下,为君者,一言一行都要端庄雅正,你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而是昶阳。”
“啊哈哈哈——太有意思了,”他既讽刺又不可置信地高声喊道,“你辛辛苦苦筹划这么多年,半年来不惜向我示弱,原来是为了你的宏图霸业啊?你这个国师当得比我这个国君都称职!”
“为了毁掉阵眼,国师你用心良苦啊!哈哈哈……说什么妖邪祸国,国师大人,我和诡炁的一举一动,你怕是都知道吧?”
星衡冷淡道:“陛下慎言。”
“你口口声声忧国忧民,皇宫里被吃掉的人你会不知道?国师啊,我才知道,你竟然这么虚伪。”
他想起少时见到星衡的时候,就是那么光风霁月,真就是下凡历劫的真谪仙,他曾一度羡慕幺妹有仙人为师。后来这人以另一种方式做他老师,他才意识到有些人真的只能被仰望,天人怎么懂得凡人的不甘与尊严。
现在啊,他不这么认为了,他居然以为星衡是一个不染尘埃的仙人,真是误会啊误会……这人的欲望不比任何人小啊,星衡,他是想创造历史啊。
“你可真残忍呢。”
他笑够了,把玩似的掏出洁白珠子。星衡看见珠子的时候眉心一蹙,冷下语气:“陛下,希望您稍后再闹脾气。”
纳兰阎不慌不忙地把玩珠子,玩味道:“想不到竟是我第一个吧用它,这玩意儿叫什么来自?山河魄是吧?禁书里记载这东西厉害着呢,颠倒乾坤,排山倒海……据说,非大灾大难不可出,否则国运气数殆尽,一般在什么时候用来着?”
“哦,是国师失格啊!”
星衡恹恹地叹了口气,“就说初代定的契约有纰漏,果然出了大麻烦。陛下,那不是玩具,你最好谨慎思考,莫要性子上来,悔不当初。”
“闭嘴!我受够了你的指教。”纳兰阎生疏地在手心划刻特殊图案,心里默念咒语,山河魄吸收血液渐渐染红,如同一颗血珠子。
“我以昶阳皇族的身份命令你,山河魄,毁掉法阵。”
山河魄逐渐变形为花骨朵儿的形状冲向中央星辰,势如破竹。十二使携手竟未能抵挡一击。星衡冷然地站立不动,感受帝国最强大的武器。
如果说国师是昶阳最坚固的盾,那么山河魄就是昶阳最锋利的矛。
“果然如我想的一般,这样强大的力量,真让人痴迷啊……”这种时候他竟然欣赏起来,纳兰阎很清楚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阻止不了山河魄。
国师这是,还有后手?
终于,在最后一刻星痕微微侧身,以一只手的代价勉强保住中央星辰。他打量穿了个洞的右手,这样的伤,即便痊愈了也大不如前了。
山河魄一击未成还有二击,只有完成主人的要求它才会停止破坏。
“死守!即便豁出性命也要完成法阵。”
十二使守护星图,星衡稳着最关键的中央星辰。
纳兰阎厉声呵斥:“不惜代价,毁掉法阵!”
“陛下,这么做对您有何好处?我为昶阳霸业有何错?!”
他气笑了,“孤可不是你手里的玩具任意摆弄!霸业?那是你星衡的霸业,不是我的。你结下新的阵眼,此后护国大阵便听由你一人安排,皇族再无插手可能。你说,我会如你意吗?”
“国师永不会背叛昶阳,您何须忧心,皇族难通仙术,由我来把控只会万无一失。历来护国法阵的纰漏就是皇族瞎掺和,我只是拨乱反正。皇族主国政,我们守国门,不好吗?”他循循善诱,意图让这位误入歧途的国君回首。
“你忠心的是昶阳不是皇族!”纳兰阎不再是那个仰望他的无知新皇,而对权力的执著貌似是首领的通病。
所以,纳兰阎再也不会被星衡蛊惑了。
少时的仰慕在位及至尊后,就必须一点一点死亡。
我不会再听你的了,老师。
山河魄的这一次攻击,星衡挡不住。在这一刻,纳兰阎的脸色没有阴郁骇人的色彩,露出少时才有的平静。星衡想起在花园偶遇的那个青涩少年,虽沉默,但透彻。
“陛下,臣再教您一件事吧,我想做的,即便欺君犯上,也不会收手。”
他淡然微笑,浑不畏惧地面对山河魄的力量。他给自己定下最基本的目标,他死,阵成。
十二使均守在各自岗位,不为国师的性命担忧,也不为自己。
山河魄卷起的火星比之烟花更灿烂,星衡拼尽全力挡在中央星辰前,他的抵挡在山河魄面前如同儿戏。国师是绝对赢不了山河魄的,这是契约。
毕竟,里面装了历任国师的神魂啊。
嘭!!!
花火燃烧了他半边身子,也燃烧了夜幕,一场盛世的流火晚会,将会永恒地刻在他们脑海。
星衡半边身体焦黑,还有簇簇火花,他控制不住半跪在地,咳出打量鲜血。
“看来,我比想象的厉害,你看,拦下来了。”
纳兰阎面无表情地看戏,袖子下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殷红的液体滴滴答答沁入地里。
“冥顽不灵,不必留手。”
国师大笑,冲着山河魄高声道:“来啊!我之功在千秋万代,生死不必由我,但功成必定在我!”
纳兰阎被他激怒了:“星衡!”
山河魄的攻击再次开启——
“我以昶阳纳兰妍的身份命令你,山河魄停下!!”女子充满惊慌的嘶叫声从高处传来,正是纳兰妍与夙不悔。
她举起血淋淋的手掌,山河魄霎时停在空中,纳兰妍厉声大喝:“过来!”
“纳兰妍!”他没想到,居然是自己的幺妹来坏事。
夙不悔从高处跳下,带有玩世不恭的跳脱感:“国师,我这事办的不错吧?要不是我灵机一闪,带你小徒弟过来你就没了。”
“咳,真不愧是法宗首徒。”他说一句话就咳一嘴血,夙不悔忙让他别开口了。
纳兰妍悲怆地望向自己的兄长,那是她举世最亲的至亲。她几乎是哭着看他,敛去长大后竖起的刺与刻意包装的冷硬,像幼时哭诉的小孩,控诉地对哥哥说:“兄长,真没想到是这样的见面方式。”
纳兰阎想起她小时候,她被皇宫内外宠爱着,所与人对她予取予求,那时她还是喜欢撒娇的孩子。他和长兄也都很疼爱唯一的妹妹。
但现在,他的妹妹啊,选择了外人啊。
“让你拜师国师,没让你用所学的本事剑指亲人,真是我的好妹妹啊。”他此时此刻的一言一语都是一把把钝刀子,疼得纳兰妍难以呼吸。
“我才是昶阳国君,我的命令才是第一指令。山河魄,回来!”
山河魄立即冲出纳兰妍的拳头,她慌忙挡住它。因为身上流的血,山河魄无法直接穿透她的身体。
纳兰阎厉声呵斥:“滚开!”
“不要,山河魄,快变回本体,继续沉睡吧,不要动,不要醒来!”
山河魄激烈地抗拒,纳兰妍几乎站立不稳。
骤然,一股鲜红的妖力裹住山河魄,天边妖狐脚踩狐火,威风凛凛。它如箭矢一样冲下来,落到纳兰妍身后。
“小妍!”
纳兰妍不可置信道:“小石榴你,拦住了山河魄?!”
“山河魄?那朵像花的东西吗?”她歪头打量,“我可拦不住,只是稍稍挡一下,大约只能挡半柱香的时间。”
她又高兴地分享新得的技能:“我告诉你哦,我很厉害的,我新来的本领哦!”
狐狸毫不留情地泼冷水:“你自身实力不够,本领只是临时工。”
“小兮!”
夙不悔在旁边啧啧称赞:“道友,你驯养的狐狸真厉害啊,七尾,这修为得有千年了吧?”
小石榴耳朵竖起来,虚荣点头:“哪里哪里。”
狐狸敲了下她的头,“我才不是你驯养的。”
玄门。
他的妹妹,真是结交了一班惹人嫌的朋友。
“山河魄,归来!”它在红色妖力里横冲直撞,就是出不来。小石榴很放心半柱香的时间,这可是对诡炁都起到作用的力量啊。
“兄长!你知道现在皇城变成什么样了吗!必须快点恢复护城阵!”
昶阳的星卫阵也好,护城阵也好,都是由阵眼维系,如今阵眼溃散,中央星辰是最好的选择。
“蠢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随了星衡的意,此后我纳兰一族就是他手里的玩具!”
她失声控诉:“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你敏感多疑的性子,若是长兄在……”她意识到说了多么过分的话,愧疚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纳兰阎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滞,他用嘲弄的口吻伤害幺妹的良心,“说出来呀,把你、你们,多年的心愿与不满说出来啊。哈,真是对不起呢,我不是那位完美的君主,真希望死的是我不是他。”
“我没有!”他怎么可以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这不是她的二哥哥!
“我要不是担心你,至于远赴异国他乡,只是害怕我的哥哥被邪祟控制心神?!是你自己,介怀长兄多年,你本就不是他,何必处处把自己囚禁在长兄的牢笼。你这样对不起自己,更侮辱了长兄。”
兄妹二人毫不客气地互相伤害,说出的话一个比一个毒,刀刀往心口扎。
狐狸瞠目结舌:“真不愧是兄妹,扎心都比外人擅长。”
小石榴附和点头。
“你从小就骄奢淫逸,娇蛮任性,阖宫上下都宠着你让着你,你只会指责别人的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身边的朋友都留不长久,因为你傲慢自大的性子,她们都讨厌你啊,我的蠢妹妹。”他情绪太过高昂,眼尾上扬,眼底透着点红,带着病态。故意用轻柔的语气说出这种恶毒的话语,一点情面也不留。
纳兰妍气得脸通红,她也不再嘴下留情:“你以为你就是什么明达通透的好公子吗?你向来都比不上长兄,所以你耿耿于怀,说到底就是能力不足嫉妒罢了!你性格阴暗多疑,冷酷无情,你不配当国君!”
“心里话憋不住了,可惜我就是昶阳国君,你这么看不惯我,不如杀了我,你加冕至尊宝座,和你那师父一内一外,岂不皆大欢喜?你可是修士,杀我一个凡人多简单啊,甚至不用担心我这个阴暗之人的血溅上你的裙摆。”
“你胡说什么,我对你的皇位没兴趣。不要以己度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狭隘自私。”
“那等什么?”他癫狂张开双手,像是拥抱这片天地,“你杀了我,然后从宗室里挑个顺眼的孩子,此后昶阳,永盛不衰。我在此提前祝福你们,坐拥万里江山,享福寿绵绵——”
纳兰妍含泪大喊:“那你不如先杀了我!”
她横剑置于脖颈一侧,刃锋染血,决绝狠厉:“就用我的命,成全你吧,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