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分配房间的时候,岁禧作为护卫理所应当地安排在祝无虞右边,葫芦选了左边。
岁禧睡不着,或者说她无法入睡。每一次入眠,每一次醒来之后,她对于过去五百年的记忆就模糊一分。这也是她最近才发现的。她以为天寰拿走的是她的情绪,但真正夺走的,是她的记忆。
然而情感本就源于记忆。她不想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话本里清心寡欲的仙子,也不想对着本来喜欢的仙露无动于衷。她来红尘一遭,有所求,有所念,有所贪,不是为了成就大道。
一个人的旅途,她学会了坚强,但偶尔在无人之时,还是会感到落寞。
她低喃自语:“我只是有一点寂寞,一点点。”
“哐当。”
她耳尖一动,这个声音是隔壁……
她想也不想,立马翻窗跳进隔壁房间。屋内很暗,一只烛台躺在地上,四处静悄悄,不见一丝风声。她脚步极轻,越过屏风,快速扫视四周。床榻是空的,门锁未动,画布上有未干的墨迹,却不见人影。
祝无虞此时一定还在房间。
凡尘界不能擅用法术,虽说在不触及法则的前提下可以利用规则的漏洞,但面对凡人,还不至于如此。这是她缺少的最后一块碎片,不能有任何隐患。
她忽然笑出声来,“大公子,你的画没画完。”
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响起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但岁禧能听出来是布料的摩擦声。她不需要特意去搜查敌人在哪里,只需要一点声音她就能准确地找到位置。
她没有犹豫,拔下头上发簪掷向黑暗中,一声痛苦的惨叫响起。与此同时她点亮火烛,握着蜡烛靠近被她大伤的男人。
祝无虞趁机挣脱刺客的束缚,他脸色冷漠,头发有些凌乱,其余的倒是没什么。岁禧见他没受伤,将他拉至身后,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刺客。她没下死手,只是穿透了他的肩膀,在凡尘界,除非自保,否则她不能杀人。
刺客额头冷汗直流,殷红的献血浸透衣裳,既恐惧又谨慎地怒视岁禧。
“要审吗?”当然,她以前没审过人,这项活计比较生疏。
祝无虞轻飘飘地瞟了眼地上的刺客,“这种身手显然算不上核心人员,不要浪费时间。送官府,让他们去做。”
他的表情和语气实在过于轻描淡写,以至于充满轻视和鄙夷,刺客深深感受到侮辱与愤怒。当即破口大骂,但刚开口,就听到祝无虞说:“将他的嘴堵上,我不想听到任何浪费我时间的声音。”
岁禧“哦”了一声,动手卸了刺客下巴。
双重打击之下,刺客生生痛晕下去。
她擦擦手,捡起地上沾血的发簪,又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包起来。待会一定要用仙露泡泡,净化污秽。
此时葫芦提着灯进来,一见地上的血,顿时脸色发白,急切地将灯笼对着自家公子来回检查。他拍着胸腹道:“诶哟,吓死我了。公子您没事吧?您肯定没事,不然早骂我了。公子,您放心,我现在就叫人把贼人捆起来立刻送官府!”
祝无虞冷笑,“真庆幸不止带了你一个,否则我大概真的就危险了。”
岁禧眨巴眼睛,这人真不诚实,明明还有人躲在暗处保护他,就算她今晚不出现他也不会有事。诶?这人不会在试探她吧?他的暗卫没动手,不会是想看她是不是敌人派来的内应,顺便再看看她是不是真本事?
她看他地眼神变了,哇哦,真是个坏心眼呢。
祝无虞:“你的发簪沾了血,我会赔你一根更好的。”
她摆摆手,“不了,我喜欢这支发簪。”
他神色淡淡,似乎有些不高兴,“随便你。”
岁禧走前想到一件事,“啊,你以后还是穿白衣吧,黑夜里跟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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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祝无虞穿了一身墨绿色的衣裳。
他们没多做停留,继续赶路。老板娘看了委实遗憾,昨儿个赚得抵得上大半年了,财神要是多住几天,她就可以关门几天去找姐妹玩了。她挥着手帕,依依不舍,“要常来啊——”
平心而论,祝无虞的马车确实舒适。虽说凡人坐再好的马车坐久了都会颠簸难受,但那比骑马好受多了。而且岁禧不怕颠簸,躺在软塌上吃着点心时间就过去了。
昨天的祝大公子看看书就忍过去了,但今天他似乎不是很能看得下去。他目睹着岁禧从包袱里源源不断地掏出东西,什么点心、水壶、话本、木偶人……居然还有只纸鸢,虽然露出半个角就被塞回去了。
他很疑惑,那只包袱看着也不大,怎么就能装那么多东西,甚至有些好奇,接下来她会拿出什么东西。
祝无虞的目光虽然不灼热,但岁禧怎么可能不发现。被看了三个时辰,她忍不住问道:“你有事吗?”
他将头扭开,静静地盯着书页,一副与世无争淡然出尘的模样。
但岁禧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人,虽然看起来性子极淡,但你若忽视他,他又会格外在意。可你若直接问他原因,他又会一言不发。而当你将此事跳过,他又会在心底闷闷不乐。
然而,他就是不说。
祝无虞就是这种人。大多时候,他确实不太在意他人,但在极少数时,也会犯轴。
驾车的葫芦从外面探出脑袋,“诶呀姑娘,你不了解我们公子,他就是等着被你搭话呢。”
岁禧实诚道:“他看起来不像喜欢话多的人。”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公子也会怕无聊的好吧,车厢里就你们两个,一坐就是一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对面相顾无言,人不难受得慌?而且我们公子人性格内向,害羞了……”
祝无虞冷着脸:“把你的头滚出去。”
葫芦“咻”地一下缩回头,还不忘喊了句:“公子他有时就是言不由衷!”
他拿书的手微微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而他一抬头,就是岁禧探究的眼神,他甚至能直接读出那句话:“哇,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啊。”
岁禧确实是这个意思。
这个宿体是个从内到外都是个很麻烦的人呢,不仅难养,心思难猜,而且还挺喜欢为难自己。银安雪原那么远的地方,他一个南方水乡养出来的少爷偏偏要去找死。在岁禧已经不太清晰的记忆中,她去过那片雪原,那里处处是深不见底的冰潭,还有看似坚固随时有可能断裂的冰块。凡人几乎无法攀越高耸的雪山,更别提在极寒的环境下生存。
祝无虞带来的这些人,都有些功夫在身上,但他们都无法抵达雪原。最后到达雪原的,只有岁禧与祝无虞。
但这些她都没说,人族是很奇特的生命,他们在大多数时候是无害的、甚至温和的,但偶尔露出的偏执一面却令人惊讶。祝无虞还不相信她,但没关系,她承诺过会保护他到雪原,她就不会食言。小道士说,这叫契约。
“祝无虞,听说你是有名的画师,我还没见过你的画,昨晚那个未完成的不算。”
他的面色恢复如常,他突然发现,请来的护卫还是有两分聪明在身上的,至少知道转移话题。他冷淡道:“不过喜好罢了。”
“可是你嘴角上扬了两个点,你果然还是很满意自己的画作对吧。”
她的眼睛真诚而灵动,尤其是直话直说这一点,成功地让祝无虞嘴角下拉两个点。
此后的几个时辰里,祝无虞没有主动说过一个字。
今日没有昨日走运,直到夕阳西下,他们也没有抵达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不得不露宿荒野。
但有葫芦和跟随的十大马车在,即便是露宿荒野,也能创造一个相当不错的环境——更何况他们睡在马车里。
岁禧目睹随行的二十几个小厮熟练地原地生火起锅烧油,就连地上的杂草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不得不佩服,真是厉害啊。葫芦得意洋洋道:“为了公子的旅行,我们这些人可是培训了大半年。”
即便祝无虞提出要沐浴更衣,都有人抬出浴桶、木板、纱幔,原地建了个简易隔间——其实也不太简易,木板都雕了花的。当然,作为男子,祝无虞不可能当着岁禧的面沐浴,即便隔着木板。所以浴桶安放在离篝火远些的大石头后面,隔着二三十丈呢。
葫芦看岁禧坐的远,招呼她靠近些,“岁禧姑娘,你别隔那么远,都是自己人,不要怕生嘛。夜深露重,当心寒气入体,离火堆近些安全。”
“不了,我怕热。”她摇摇手,她现在没有上去直接灭火都是在忍耐了。
“我看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嘿嘿,大厨在咱队伍里呢,等下你尝尝他的手艺,包你满意!”葫芦默默嘴角,又催促厨师快些。
“就你小子嘴馋,公子都没回来,就你筷子长!”大厨端着碟子摆上小矮桌,边笑边骂。
“我都饿一天了,再说,你动作快些,等公子回来不就直接吃上了。”
岁禧提出了一个疑问:“你们为什么不去看看你们公子的情况?”
所有人安静的下来,接着葫芦摆摆手,“我们公子沐浴时最厌烦有人打扰,而且有十个兄弟跟去了,有情况他们肯定会发信号。”
“……”
厨师讷讷道:“时间会不会长了点?”
葫芦:“……”
“公子啊!”他连跑带爬地冲了出去,“我这就去看看情况!”
按照话本定律,不出意外出意外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看见葫芦屁滚尿流地回来了,涕泗横流啊,“我们家公子被妖怪抓走了!”
“什么?!”众人惊恐。
岁禧:“冷静,先带路。”
葫芦走在前面边哭边骂:“那群废物,他们那十个人整整齐齐地躺地上,还排成排!公子不翼而飞了!天这么黑,风这么大,又是深山老林,不会闹鬼了吧?!诶呀我可怜的公子啊——”
他委实有些吵了,岁禧捂住耳朵,无语望天。她是不信妖魔鬼怪的,这里是凡尘界,遇上土匪的概率比闹鬼的可能性高太多了。
而且她有一个怀疑对象——祝行乐。
她回想今天有没有人刻意引起她的注意,但白天的时间她大多数都坐在马车里,出去中途几次休憩,她见过几个人,但她并未与任何人说过话。
到了地方,果然如葫芦所说,那十个人整整齐齐地排成排,睡得正香呢。葫芦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水瓢就把那几个人浇了个透心凉。
“睡睡睡!公子丢了你们傻啊!公子出事了你们就睡一辈子吧!”
醒来的人发现失态不妙,连忙解释:“一定是迷烟!我们一刻也未曾离开,但贼人着实卑鄙!”
葫芦不敢置信:“天哪,你们指望坏人做坏事前跟你们打招呼吗?小小迷烟你们就全中招了,你们是哪打来的傻子?”
有人委屈道:“祝家的。”
葫芦成功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气晕了去。
岁禧叹了口气,不能指望他们,都是傻子。人丢了第一件事不是找人,居然是原地哭喊。
“别吵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人,天色以黑,贼人走不远,大家都分散去找。记住,若是敌人人多,不要擅自行事,暗地里跟着他们见机行事,发送信号通知位置。”
“是!”
“好的,岁禧姑娘!”
他们看主心骨的眼神,让岁禧忍不住别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