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隐云间。
青山茫茫,荒野山谷之中,一间破屋独自矗立。
屋子正中,小小的八仙桌上点了盏油灯,昏黄摇晃的火光里,葛大与王二相对而坐,互相斟酒。
两人本是堂兄弟,家乡在遥远的北地,因连年战乱,才不得不背井离乡,乘船来了这位于两山之间的春谷县。
虽外面早打成了一锅粥,春谷县里却依旧平静,他们这些外来的流民也有安置,一家能分得几亩田地一间破屋。
可兄弟二人流浪多年,早就没有种地耕田的心思,更受不了这个苦。
便认了同路的一个力气大的汉子作大哥,三人离了春谷县城,在城外几个村子里游荡,靠偷鸡摸狗维持生计。
数日前,他们跟着大哥在某个村子偷东西时被人发现,情急之下不小心将人推到在刀刃上撞死。
三人惊惧不已,连夜跑进山林里。
逃命期间,几人发现这深山里有户人家,家里共才三口——年迈的老父老母,另加一个年轻后生。
后生是个哑巴,故而没有成亲。老夫妇在三里地外的一个岔路口开了个茶摊,用以维持一家人生活。
兄弟三人商量之后,觉得此处人烟稀少,是个落脚的好地方。便趁老夫妇不在,敲响屋门,将年轻人按倒绑住。
等老夫妇回来,便以此威胁,让他们把好酒好肉拿出来,供三人吃喝。
年轻人是夫妻俩的命根子,被几人抓住后,这对老夫妻连报官都不敢,不仅白天出门摆摊赚钱,晚上回来还要服侍三人吃喝。
大约三五日前。
被两人认作大哥的陈大志却突然变得古怪起来,白日里时不时恍惚不说,一到夜里就不见踪迹,直到天亮才会回来。
三人名义上是兄弟,实则情谊平平,搅在一处是为方便混吃混喝罢,毕竟三个都人高马大,去哪里都不怕被欺负。
陈大志此番行径,葛大和王二都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在外面找了个相好。
不然怎么解释,这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每晚夜不归宿不说,天亮后回来还衣衫凌乱,脚步虚浮呢?
王二醉醺醺端了一碗酒送进嘴里,边喝边抬眼看了看大开的门外,“大哥今日怕是又要天亮才能回来。”
葛大哼了一声:“又不妨碍我们喝酒花钱,管那么多作甚?”
王二双颊通红,将碗放在桌上,摇晃着抱起酒坛斟满,边道:“咱们今天将那两个奴仆送出去,让他们回去告诉主人带三百两来赎人,他们会带过来吗?”
葛大脸色冷凝,下巴点了点关着春衍的房门:“若没有三百两,就把那小白脸杀了抵命。”
王二犹疑:“杀人……不好吧?”
葛大瞪他:“有什么不好?你又不是没杀过,前几天那个老汉不记得了?若不是你推的那一把,人家能死?”
“可是……”王二支吾,“那是失手,怎能相提并论?”
葛大不理他,只道:“咱们在这也待了一阵了,是时候换地方了。”
王二松口气:“该去哪为好?”
葛大:“往旁边燕来镇那边去吧,那边林子更深,人少些,也没人认识咱们,更方便行事。”
不像这地方,鸟不拉屎,今天喝的酒还是他们把那两个奴仆蒙着眼睛带走时,拐去另一个村子买的。
王二点点头。
亡命之人四海为家,更何况他们这种有人命在手的。突然想到什么,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这间独立在山谷的小屋不大,除开堂屋外,另外还有两间屋子。一间关了春衍,另一间门关着,铜锁处用布带系紧。
至于厨房,不过是在外面屋檐下砌了个灶台,再搭了半边茅草顶遮风罢。
此时老夫妻不在屋子里,被他们打发去了厨房,有他们儿子在手,葛大与王二也不怕两人逃跑。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王二还是压低声音道:“还是小声些,若被他们听见,等我们走了,报官来抓我们怎么办?”
“怕什么?”葛大睨他一眼,“到时候一并宰了,扔房子里一把火烧了便是。这荒山野林,难道还有人发现不成?”
王二顿时湮声息鼓。
这个堂弟老鼠一样的胆子,若不是家里没人了,葛大是半点也看不上眼。
他放下喝酒的粗瓷碗,起身道:“我困了,先进去睡会儿,今晚你先守夜,我睡饱了再来换你。”
至于何时睡饱却不一定,有时一夜,有时半夜。
王二却不敢推辞。
“去吧,去吧。”
几人毕竟做贼,虽然这户人家老夫妻年迈,年轻儿子也被他们绑了,但为防万一,便得有人守夜。
陈大志不在,自然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轮守。当然,值夜的大多时候是王二。
葛大离开桌前,摇摇晃晃往旁边一间房间走。
房间门关着,无锁,布带系得紧紧的。葛大半醉,头晕眼花,半天才解开。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
门内无灯,只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室内一切朦朦胧胧,能看见门口边躺着一个被绑的人,正是老夫妻那哑巴儿子。
葛大走过去,顺手踢了几脚。
被踢的人闷哼几声,呼哧喘着粗气。
葛大停都不停,径直从这人身上跨过去,合拢衣裳躺在墙角的床榻上,没一会儿就响起一阵鼾声。
夜更深。
皎皎月下虫鸣不绝。
王二老实,被迫连着就值夜几天,前两天还能警醒,今天坐在桌边,眼已经都要睁不开了。
又加之喝了点酒,更加头晕眼花,没一会儿他就用手撑着头半靠在桌上,细细轻轻地打起呼噜来。
鼾声正盛之际,旁边关着春衍的那扇房门轻轻一动,一只细白的手伸出来,从里面将房门推开条细缝。
春衍趴在门缝,左右细看。
堂屋门大开,夜雾缭绕浸入室内。昏黄灯光跳跃,伏在八仙桌上打瞌睡的人影映在墙角房梁,如狰狞的兽。
旁边房门半掩,同样有鼾声从里面传出来。春衍屏住呼吸,打开房门走出去,又轻轻掩上,然后挨着墙走出去。
他穿过正屋,在连绵的鼾声里走到堂屋门口。门外草长树茂,跨过门槛就是他的一方自由天地。
没有犹豫,他跨过门槛。
周围夜雾聚拢过来,凉意透人。春衍抬脚想走,微微侧头,正对上一双含着泪水苍老的眼。
他一愣。
是之前见过的老妇人,正站在屋檐下的茅棚门口。
门口堆满柴火,老妇人扶着柴堆站着,旁边还有个拄着根拐棍,瘸着一条腿的白发老头。
正六目相对。
“嗬——”
屋子里传来一阵轻响,似乎是堂屋里打瞌睡的人醒了在伸懒腰。
老夫妻连忙钻进厨房,春衍一个激灵,也闪身藏进柴堆后。
他紧张到屏住呼吸,只希望这人不要去看自己在不在屋子里,不然现在这一切都要功亏一篑了。
似乎是祈祷被上天听见。
堂屋里瞌睡的男人径直走出房门,跌跌撞撞走到院子篱笆处,背对着春衍方向开始解裤头。
原来是撒尿。
春衍松口气,手往后一扶,摸到一块被劈开的柴火。
是个机会。
他没有犹豫,握住这块柴火。
王二已经解开裤子,淅沥的水声将后面脚步声遮盖。春衍放轻脚步,走到王二身后双手握住柴火,高高举起。
‘砰——’
十成十的力气猛地砸在后脑,撒尿的水声都没停,王二整个身子却已经软绵绵躺在地上。
春衍一个没站住,坐在地上。
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旁边有颤颤巍巍的脚步声。
春衍心里一紧。
还没回头,就见那老妇人蹒跚着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麻绳。
他顾不得喘气,一手抢过,将倒在地上的王二双手反剪绑在身后,再把手和脚绑在一起,最后随手在院子里捡了块臭抹布,捏开王二下巴塞进去。
做这一切,他半点声音也没发出,直到塞完抹布,才坐在地上不住喘气。
老妇人颤颤巍巍,迈着步子就要进屋,春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妇人眼泪淌下,指着房间里。
春衍叹气。
那块瓷片不能这么凑巧就留下来,只能是这妇人故意的。
她这样帮自己,春衍也不想就这样抛弃他两夫妇和她们儿子。那两贼人喝酒时的谈话他都听见了。
打瞌睡的这个王二老实,却胆小。
睡在屋子里的葛大心狠手辣,等醒来若发现他跑了,这老夫妻和他们被绑的儿子恐怕都凶多吉少。
他叹口气,用气音道:“有刀吗?还有绳子吗?”
旁边老妇人摇摇头,倒是那老头从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递了一根绳子和一个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出来。
春衍一看,是把剪刀。
头钝钝的,剪刃却闪着光亮,一看就知道是经常用的。
剪刀也行。
春衍接过,又从房檐下摸了块从树桩上劈开的柴火。
他深吸口气,站起身子。然后跨过门槛,径直走向传来鼾声的那间屋子。
这屋门半掩着,他压低身子,从边上钻进去。
屋子没有点灯,却有月光。
春衍走进去,正对上一个躺在门口的人睁大的眼。再仔细一看,这人被绑着,应该是那对老夫妻的儿子。
他蹲下身,示意这人安静,然后用剪刀剪开绑在他身上的绳子。
鼾声顿了一顿,床上的人咕哝着翻了个身。
春衍手心湿透,强撑着将手里的柴火塞进刚解开绳索的哑巴男人手里,然后摸索着爬到床边。
葛大睡觉毫不规矩,两只大脚板一只落在地上,一只架在床沿。
春衍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拿出绳子,绕了几圈,轻手轻脚将葛大落在地上的那只脚,和床柱绑在一起。
脚上动作,难免叫人察觉。鼾声一顿,葛大睁眼半坐:“谁!”
春衍操起剪刀,狠狠在他腿上一划。
“啊——”葛大一声惨叫。
旁边才松绑的哑巴,也举着那根柴火往葛大身上招呼。
“愣着干吗!快进来打!”春衍大喊,原来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老夫妻相携着进来,一个举凳子,一个举扁担。
几人七手八脚,葛大先前还不停挣扎,只一只脚被绑在床脚,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最后只能抱头求饶。
春衍将先前绑那哑巴的绳子捡起,在哑巴的帮忙下,将葛大捆城粽子。
虽身子不再虚弱,但到底底子就差,做完这一切,春衍满头大汗,坐在墙边再站不起来。
老妇人抱着儿子和老伴,三人埋头哭过一阵,又一把跪在春衍身前:“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春衍摆摆手:“快走吧,不要留在这里,赶紧去报官,这两人手里都有人命。”
况且那被狐狸附身的男人还没回来,虽说葛大王二聊天时,有说他们大哥天亮才归,可谁又知道会不会提前。
虽然狐狸的目的是自己,但万一他想多吃一个是一个怎么办?
“快走吧。”春衍说,“不然来不及了。”
才说完。
‘砰——’
一声巨响,房门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