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饱蘸墨水,在宣纸上划过,黑色墨迹迅速晕染开来。
天已经敞开,黑云不再。
但方才又是雷电又是乌云大风,花园里枯枝败叶一地,看起来分外狼藉。
初九和一个喊来帮忙的小厮守在廊下,看他家少爷站在那棵繁茂的牡丹之下,运笔挥毫,动作间说不出的潇洒。园中花开如锦,更衬他人如美玉,浑似天人。
跟在自家少爷身边多年,初九早就看惯了的,对这番景象见怪不怪。
旁边小厮哪里见过这番阵仗,本来被叫来搬桌子还有点不乐意,这下眼睛都看直了,直道:“乖乖,这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了吧?”
初九深以为然。
被两人议论中的春衍却半点也听不见,画画一事,讲究眼到、手到、心到,三者合一,缺一不可。
春衍全身沉浸,已经听不到半点外界声音。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阵风,正用自己的手抚过眼前牡丹每一片叶子,每一个枝节,每一朵盛开的花盘……
“我要看花!我要看花——”一阵嘶哑的厉吼,夹杂着其他杂七杂八的声音。
“舅舅,你脚还伤着呢,小心一点!”
“老爷慢点……”
声音杂乱,越来越近。
初九回头看。
长长的连廊尽头,明明说伤了腿的刘世成穿着里衣,蓬头垢面,满目癫狂,正一拐一拐往这边过来。
后面除了春徵和周乘月,还跟着管家和一串小厮女婢,一行人好长一串,将整个连廊都差点填满。
初九一惊,和旁边小厮一起连忙站直身子迎上去,“舅老爷,二公子,二少夫人……你们怎么过来了?”
他想将刘世成扶住,却不想被随手一推,差点一跟头翻过连廊栏杆,栽到外面的花丛去了。
还是春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你怎么在这里?不跟着你家公子?”
才问完这两句,他就闭了嘴。因为已经看到花园牡丹前的空地上,摆了一张桌子画画的春衍。
还没来得及再问,状似癫狂的刘世成忽然啊地尖叫一声,越过长廊边上的栏杆,朝那棵牡丹冲过去:“花!我的花——”
“舅舅——”
“老爷!”
众人七手八脚,连忙追上去。
刘世成不顾瘸腿,抱住牡丹,哀嚎不已,“花啊,我的花,呜呜呜……”
管家小厮齐齐上前,也没能把他薅起来,周乘月急得满头大汗。
这样大动静,春衍自然发觉。
他放下笔,觉得有点不对。刘世成明显已经神志不清,而且早不过来晚不过来,却偏偏这时候。
望山君显然是找罪魁祸首算账去了,姚黄让他用长庚所赠画笔作画,应该是望山君不一定能打过这位。
既然望山君能找他帮忙,那位也能控制二嫂的舅舅帮忙。
想到此,春衍放下笔,将桌上颜料端离画布。
画画慢点没事,可以继续画,可要是被颜料污了就功亏一篑。
才将颜料收好,满目鲜红的刘世成忽地一转头,冲开身边众人,朝春衍画画的桌子撞过来:“花啊——”
“舅舅!”
周乘月眼疾手快,抬手作刀,重重落在刘世成脖颈后。
砰——
刘世成软软倒在地上。
管家吓个半死:“老爷!”
周乘月松口气:“晕了而已,叫人去拿绳子来,再去请大夫过来。”
旁边管家小厮不敢耽搁,抬人的抬人,拿绳的拿绳,众人立时开始行动起来。
春衍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春徵叹气:“也不知道怎么?方才还同你二嫂在说话,突然说要看花,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春衍担心:“大夫能看好吗?”
春徵:“试试呗。”
小厮们抬了软轿过来,将刘世成搬上去。春徵看一眼春衍手中画笔,道:“你去画画吧,我同你嫂子先把舅舅带回去。”
春衍:“不用我帮忙?”
春徵摇头:“有小厮有侍女,你是客人,哪里用得着你?”
小厮抬着软轿走,周乘月跟在旁边。春徵跟上去。
春衍握着画笔,轻舒口气。
呼啦啦啦——
一阵忽如其来的风掀起沙尘,旁边树叶响个不停,桌上的画纸也被吹起,慢悠悠挂在树枝上。
春衍连忙捡起来。
就这样一个弯腰的功夫,等他捡起画起身,周围就不一样了。
白天变作黑夜,除了这一片种着牡丹的窄园,周围一切都被雾气笼罩。抬头看,漆黑夜幕下挂着一牙血红残月。
“怎么回事?”几个小厮瑟瑟发抖,差点将软轿上的刘世成摔下来。
春徵打量四周,示意小厮们将软轿放下,然后上前一步,将周乘月拉到身旁。
“啊——”一声惨叫。
却是初九。
他坐在回廊与花园连接的台阶上,脸比雪还白,手指着春衍身后抖个不停。
“那……那是什么东西?”
春衍拿着画回头。
这里本来是那株紫色牡丹,此时牡丹不见,只剩一个浑身缠满红线的年轻女子。这女子脚埋在土里,一袭紫衣,脸色苍白,她半睁着眼,血色眼珠盯着一群人。
春衍吓一跳,抓着画飞快后退。
管家年纪大,吓得一个趔趄,闭眼就扶着回廊的柱子倒了下去。
旁边一个胆大的小厮伸手,试过鼻息这才放心:“还有气,只是晕过去了。”
剩下几个小厮鹌鹑似的缩在一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老天发怒了?不然花园里怎么会出现这些东西?”
周乘月皱眉,抓住春徵一只胳膊:“赶快离开这里才好。”
春徵目光从可怕的紫衣女子身上移开,看一眼四周:“话虽如此,可周围雾气实在古怪,我们往哪里去?”
周乘月不语,推开春徵,往前快走几步。到底是夫妻,春徵连忙阻止,却见周乘月已经抬起手指。
春衍:“别——”
话音才起,周承月手指已经伸进雾里。
才互相接触到的那一刹那,雾气像沸腾的水,迅速翻涌起来。
风呼呼吹,带着卷动的枯叶。
春徵连忙抱住周乘月,把她从雾气旁边拉回来:“没事吧?”
周乘月摇头,她皱着眉头,朝那紫衣女子旁边一看,脸色微变:“那边不一样了,你们快看!”
心怦怦直跳,春衍好容易镇定下来,转头看过去,发现那紫衣女子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好几个黑乎乎的影子。
一个紫衣少女,一个黄衣少女,还有一只毛绒绒的穿袍子的小松鼠。这三个都盘腿而坐,五心向天,身上也缠了许多红线,有不同颜色的光芒在周身不住闪烁。
是姚黄和望山君,可能还有她们要找的那位……这分明就是这几只妖怪的打斗现场嘛!虽无刀光剑影,但谁说妖怪打架都要动刀动枪呢?
才看清楚,后面连续砰砰几声,似乎是重物连续落地。
春衍回头。
春徵与周乘月,以及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厮包括初九,皆都七横八竖躺在地上。
心里一紧。
正想上去查看,软轿里原本闭着双眼的刘世成猛地站起,睁开血红双眼,像牵线的木偶一般,直直朝春衍冲过来。
果然是冲他来的!
春衍渐渐后退,刘世成紧追不舍。
刘世成并无神智,被控制着扑过来时动作十分僵硬,春衍躲了几次,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可见这位控制刘世成的幕后者,没有要置他于死地的想法。
他松口气,目光一转,却见坐在紫衣女子边上的三位:姚黄、望山君和那位魏紫,身上的光芒似乎弱了些。
他觉得有些不对。
控制刘世成的,应该是那位紫衣女子。望山君三位正在与她对峙,如此要紧时刻,她还分出神来对付自己。为什么?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手里那张还没画完的画……
*
春衍将画小心放在桌上,用镇纸仔细压住,免得被风吹走。
后面刘世成又扑上来。
春衍这次没有躲闪,他脱下外裳低下身体,抱住刘世成的腰臀,咬着牙用力将他压倒在地上。
刘世成虽然挣扎,但到底力气有限,被他用外裳绑住手脚,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春衍气喘吁吁起身,擦掉汗水,走到桌边拿起画笔。
这幅牡丹图虽然没有画完,但也用不了多久,填上最后剩下的一点花瓣的颜色就能大功告成。
执笔,蘸墨。
笔尖正要落下,身后却突然有细碎的风声。
在一股大力袭上背部之前,他手腕一转,握着笔飞速转身往后一扑。
来人被他撞倒在地,神情恍惚,一身文质彬彬的书生袍,除了春徵还能有谁?
春衍险些压他不住,实在没办法,攥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了几下:“二哥!春徵!你醒醒!醒醒!”
春徵比方才的刘世成灵活多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握在手里的画笔抢去。
春衍:“别——”
咔嚓一下,画笔断成两截。
春衍傻眼。
昨晚这一切,春徵挣扎的身子停下,直挺挺躺在花园的地上,身上沾满尘灰。
那妖怪知道自己画画能将她封印!
不去细想那妖怪怎么知道的这事,春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笔虽断了,但他还有长庚给的墨团,虽不知道缺了笔画出来的画会不会有用,但还是趁现在赶快将画画完再说!
他扑到桌边,以手点墨,而后指尖沾到纸面,轻轻几下。
轰隆隆——
画成瞬间,电闪雷鸣。
水桶粗的紫色闪电拧成一股,狠狠劈在紫衣女子身上。
“啊——”是凄厉的惨叫。
风呼呼刮着,吹得人睁不开眼。春衍蜷着身子躲在桌边,紧紧抱住桌脚以防自己被猛烈的大风吹走。
围坐在紫衣女子旁边的望山君三位也倒飞出去,倒在地上,一个个捂住胸口,嘴里流出来的鲜血滴湿衣襟。
春衍摸索着过去,将姚黄扶着在地上坐起,“你没事吧?”
姚黄看他一眼,虚弱摇头。
“啊——”紫衣女子嘶吼挣扎,周身光芒愈盛,整个像被风吹起的沙,一缕缕不受控制地往画里钻进去。
“啊——”
紫衣女子双瞳化作黑色,比夜还黑,紧盯着春衍:“坏我好事,我定用尽余生诅咒你……”
“不好!”旁边望山君道,“不能让她把诅咒说出来,不然这个凡人就遭殃了。”
说罢,尾巴一摆就要冲上去。
然而话到这里,紫衣女子就已经说不下去了。
她整个身子被人用暴力从土里拔出来,露出已经变成根系的双脚,脖子也像人被掐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呵呵赫赫’的无意识音节……
似有所感,春衍回头。
周围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去,旁边廊道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一袭如流水般的黑衣,长头发从肩头垂下,蜿蜒至地面。嘴角俊朗的脸上嘴角微微上翘,神色温柔,眼神却冷得像冰。
春衍惊喜:“长庚,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