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个多月,芈天门内有好几处防护阵被破坏,一路上温白钰看到几个长老正在修补阵法,更有一些殿堂明显经历过大战的摧残,瓦碎墙塌,连天聆殿都不可幸免。
这段时日温白钰一直待在无妄巅,萧祭川把他保护的太好,以致于以为战火只在山下燃起,而他一无所知。
“怕吗?”阙悲忽然开口。
温白钰摇头,应该说心中充满期盼,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时候,就期盼着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呵!”阙悲无声一笑,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过他的兜帽,“当年老夫也未曾惧怕过,只是濒死之际确心仍有不甘,好在遇见了仙尊,说起来老夫的遗憾与仙尊有关。”
“仙长有何遗憾?”
“仙尊不曾收老夫为徒,实乃终生憾事。”
温白钰悔不该随便接话,叫人想起伤心事,“仙长如今大乘,差一步即登仙。仙尊闲散惯了,定然教徒无方,仙长不一定能有如今成就。”
阙悲似没想到有人敢说溟峪教徒无方,微愣之后哈哈大笑起来,背脊比之前挺直些。
温白钰暗吐口气,这算把人哄好了吧。
阙悲笑罢,望向远方长空:“今时不同往日,仙尊得混沌神火,应当能很快结束这场余乱。”
温白钰颔首,忽然想到自己脑袋上的花开出来,届时这天地间所有的螟虫都会涌入芈天门,萧祭川能及时赶回来吗?
虽然萧祭川说过能,但温白钰发现他不在自己身边总是心里不太踏实。
“你可还记得那圣鼎?”
温白钰:“七净炉?”
阙悲敛目:“明明是六欲,为何是七净?”
温白钰回忆道:“当时南允说《密藏宝图录》中写过,人只有摆脱六欲才能得道成仙,混沌神焰就在最顶上的那第七只鼎里头。”
“不错。”阙悲带着温白钰拐了个弯,往有阶梯的方向拾级而上,“你可曾觉得七净炉眼熟?”
温白钰尴尬摸摸鼻子,“我当时视物不清晰,没看见。”
阙悲从容道:“佛教典籍中的六欲,贪名欲,贪舒欲,贪吃欲,贪香欲,贪赞欲,贪美欲,分别以意、身、口、鼻、耳、眼指代,眼在上,耳第二,鼻第三,口第四……”
眼,耳,鼻子,口......舌头?
温白钰脑中灵光一闪,“是见过的,浩渊书塔第十六层。”
“不错。”阙悲颔首,“这浩渊书塔才是真正的圣鼎。”
温白钰吃惊,“仙长的意思是,千藏和尚见过真正圣鼎?”
阙悲蓦然一笑,“否则如何能言之有物的写出《密藏宝图录》?”
温白钰蹙眉:“兴许是孤陋寡闻,我竟没有听说千藏和尚到过芈天门。”
是谁说玉碟上的小道消息足够将芈天门开宗立派前后的大小事件挖个底朝天?
阙悲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前方高耸恢宏的高塔。
“可要上去看看?”
温白钰跟着抬头,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间走上去往浩渊书塔的阶梯。
*
这一次,他们上到十九层。
虚幻的黑海中,一双硕大的眼睛陡然睁开,海水灌注幽暗的瞳孔,眼球凸出眼眶,冷冷注视着温白钰。
“你看到什么?”
温白钰下意识认为阙悲问的是那双眼睛,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自己。
照实回答:“眼睛。”
阙悲继续问:“眼睛里面有什么?”
温白钰:“仙长。”
“你再看看。”阙悲却指着眼睛。
“是我?”
温白钰一愣,上次巨眼的瞳孔里只有阙悲,这次仔细一看,旁边居然站着自己。
再次观察周围,温白钰发现海水不知何时褪去,他们二人此刻身处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屋中。
房屋高大,四面皆是毫无矫饰的白墙,正中间张牙舞爪盘踞一棵高大的铜树,铜树周围环绕着巨大的球状物。
“千机仪?”温白钰瞪大眼,从前他只是知道这个东西芈天门有,却不知就搁置在浩渊书塔十九层。
千机仪是一种测算时运的工具,据玉碟上的消息,整个玄胤大陆唯有芈天门和临云阁拥有此物。
它的外观看上去像是十八个圆环两边焊接一起,环上遍布密集梵文咒语,每一环每次一转动,这些梵文咒语就会错乱排序,实则是内里在进行着精密的计算,当两个环反向完成一个来回的转动,就能产生一个命运结果。
奇怪的是,温白钰发现这台千机仪右侧的焊接点上有个圆形凹陷进去的地方,左边则完好无损,这在讲究因果循环的算术师眼里,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无论山崩海裂都要修补起来,才能达到对称平衡的美。
另外,四大家族的云家乃是出了名的术修,精于测算卜命,而芈天门的这台千机仪需得卫牢峰的峰主云初雪才能操纵使用,如今不知何故,巨大的千机仪十八个环都在旋转。
不过温白钰对能知命断运的神器尚不怎么感兴趣,亦不打算研究它是怎么自转的,只目光劲直穿透圆环,落在那棵青铜树上。
树身两手合围可圈满,树干笔直,左右伸展开九层枝丫,枝丫上除了树叶,还有个奇形凸起,好似立着的鸟儿,每一层都有一只,共九只。
温白钰想要将它看得更加仔细,焉知才刚踏近就被结界挡住,只得讪讪道:“原来修行的尽头是命数啊。”
阙悲负手:“它算的可不只是玄胤大陆的命,九重世界的命尽在其中。”
九重世界?
古神话传说九个世界?
“这一棵——”温白钰动容道:“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神树?”
阙悲颔首:“不错。”
温白钰想起来舌头说的自己与神树之间的渊源,越发对这棵青铜树感到好奇,仔细打量之下,发现每根枝丫以及其上的小鸟状态竟然都不一样。
譬如最上方右侧一根树枝叶片繁茂,层层叠叠的叶片中央,鸟儿体态滚圆,缩着脑袋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
而青铜树左侧从下往上第三根树枝却呈现颓败之相,枝干下倾,树叶稀疏,摇摇欲坠,连上面的鸟儿都跑到枝丫最靠近树干的地方寻求立身之所。
温白钰指着在衰败树枝右侧的那根枝丫,“上面这只鸟为什么要冲对面张开翅膀,张嘴啼鸣?”
阙悲向前一步,语带冷意:“它看到了隔壁的险境,却不接纳对方避难的请求。”
温白钰捏着下颌,品评:“拉过来的话,万一树枝支撑不住,两只鸟都该掉下去。”
阙悲轻叹:“我看未必,是人性自私罢了。”
温白钰抱臂道:“别的八根枝丫都好得很,为什么只有它的有问题?”
“时也命也,天道不公也。”阙悲眸色幽寒,看向温白钰,“若是你是右边那只鸟,你可愿意救它?”
温白钰侧过脸,静静回视阙悲。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且毫不避讳的正眼去看一个上位仙长。
老者仍是脸上皱纹纵横,身躯佝偻,但又有些不一样。
他的左右两边脸一面不知何时生出些小疙瘩,一面光洁白皙。
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温白钰记不清楚,只想起某个深山村落,静谧夜色下,手执拂尘,慈眉善目的青年灰袍修士也是如此。
许多事情汇聚上来,某些关键点突然串联起来。
“千藏是你?”
阙悲脸上徐徐绽开慈和的笑意,身躯愈发挺直,眉目舒展开,脸上的皱纹彻底消失,五官瞬间变得更加立体深邃。
“小妖不笨。”
温白钰心口猛然跳动,唇色微白,缓缓后退:“你……你……把阙悲他……”
千藏淡然一哂:“他自愿的。”
“不可能。”温白钰咬牙,“没有人会愿意被生生啃噬,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共享一个身体。”
千藏眸光温润,唇角却勾出不可一世的嚣笑:“阙悲一腔热血,空有抱负,生不逢时,死于微末,怎么会甘心?只有我能帮他登仙,成为主宰玄胤的真神,扭转他一这一生的命运,我是他唯一翻盘的机会。”
“这他都信?”温白钰难以置信。
千藏冷萧:“很快你就会知道贫僧所言非虚。”
温白钰摇摇头:“阙悲怎会如此糊涂!”
“你以为为何我能呆在芈天门五千年不被发现?”千藏挑眉反问。
是啊,如果没有阙悲的配合,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芈天门诸峰峰主和霁天衡的眼皮底下做到瞒天过海。
所以说,阙悲从中洲麒黄城回来之后变得孤僻暴躁,不爱见人,日日躲在浩渊书塔,是为了最大程度不暴露自己。
温白钰看着眼前张脸,“我们曾经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千藏无声的笑了:“原来你还记得贫僧。”
他轻轻一叹,“那日若非餮灵道出你的身份,贫僧也几乎认不出你来,五千年前在墨夕岛自以为一场大火把你这株九幽赤炼藤解决,没想到你竟然化形为人。”
原来烧墨夕岛的人正是他——
难怪《密藏宝图录》能记录到四兽鲮。
温白钰咬牙:“你为何要这么做?”
“其实我们在污染开始的第三年就尝试逃离那个地方,可惜每次都进入黑洞不久就遇到毒藤,整艘飞船上的人都死去。八百年时间,我们统共尝试一百多次穿越黑洞,只有他一个人侥幸逃脱绞杀成功来到这里,是他把我们带过来,让我们重生,他曾说过,九幽赤炼藤的源头一定在这里,务必要将你斩草除根,我花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把你寻出来,没想到亏了他的嘱托。”
千藏和尚颇为无奈,“还好不晚。”
温白钰瞳孔骤缩:“他?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