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片相公拿不准元安的身份,说他是跟王子淳一起来的公子哥,可他衣料都浆洗得发白,说他是仆僮吧,身上又没有伺候人的那股畏缩劲儿,他只好先问:“这位打算玩点什么?”
“还是压大小吧。”元安摸摸赌桌,厚薄适中,设置机关也不难,估摸手脚不仅在骰子上。
王子淳对着坐庄的人说道:“来,再开一局!”
坐庄人嘿嘿一笑,“哐啷哐啷”摇着骰盅,扯着嗓门喊:“来来来!买定离手!”
等他把骰盅摁在桌子上,这回少了王子淳,两边赌徒抓耳挠腮地盯着那小小骰盅,大小两边银两竟压得差不大多。
元安自从鬼界回来后,耳力更是比往日出众不少,虽然赌坊吵吵嚷嚷,但落桌那一下,骰盅里面骰子分明是两声闷、一声脆。
他将钱袋倒空,铜板全部放在“大”字上,王子淳在一旁指手画脚:“啧啧啧,一看你就是不懂玩骰子的,这哪儿能一把压完,得先试试运气,留三分底。”
元安不理他,拿他之前怼篾片相公的话压回去:“我自有我的玩法,你一旁待着去。”
王子淳一时语塞,乖乖地闭嘴不吱声,只等坐庄人掀了骰盅,三个六面骰散乱地立在赌桌上,两大一小,果真是大!
篾片相公第一时间上前贺喜:“好!这位爷中了!”
元安揽过赢的铜板,嘴上却谦虚说道:“运气好罢了,都说新人手壮,下把就不一定了。”
说罢随手抽出一半压了左边,第二局开了骰盅却是压反了,王子淳在旁边幸灾乐祸,就这么不疾不徐玩了半个多时辰。
篾片相公却额头冷汗越冒越多,这个人时而压一半,时而全压,压一半时输得多,全压时赢得多,就这么一会,赌桌前铜板已经换了银子,攒了一摞小山,赶又不能赶,再赢下去怕是会给自己惹出祸端,今日就不该把这两个煞星迎进来!
他一边在心中暗自后悔,一边跟元安打探:“爷,这把怎么压?”
元安没有说大小,扫了他一眼只说道:“这把全压。”
篾片相公点头哈腰:“那这把必然能赢个大的!”暗地里却向坐庄人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这是要通杀,把元安清出局。
坐庄人心领神会,把袖子抹高,他们这些三教九流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平日里赌大小用不着这招,可该出手时,这骰子想扔几点就是几点!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这回摇骰盅的时间比之前长一些,坐庄人将骰盅摇得是昏天黑地,“啪!”的扣在桌面,震的整张赌桌都晃了晃,元安侧耳细听,大致有了盘算。
这回元安双手环抱,迟迟没有下手,等其他人压完了,才在庄家催促下,将全部银两推向一侧。
这下坐庄人脸色一下变了,他眼神闪烁,面部肌肉不自觉抽搐,哑着嗓子问:“这位爷定了吗?”
“开盅便是。”元安见他神色不自然,更是知道自己没有压错,比了个请的姿势。
原来这回他没有压大小,反而压的是单个骰子的点数。这猜大小不过是五五分,若是赌骰数之和可有百十种,而猜每个骰子点数可谓是难上加难,因此赌坊一般会提高赔率。
更难遇的是三粒骰子摇成一个面,赌坊俗称这叫围骰,若是围骰,赌坊大小通杀,元安这回压的就是围骰,还是三个六,赔率一比三百,赢了这一把,怕是抵得上赌坊一个月的流水。
坐庄人脸色阴晴不定,右手摁在骰盅上,迟迟不敢揭开,他背后被冷汗湿透,左手偷偷摸摸伸向桌下,可元安哪里容他在眼皮底下搞鬼。
他身子前压越过赌桌,一手如疾风般也扣在骰盅上,眉眼冷峻:“怎么不开?难不成这骰子长了脚,过一会能自己打滚不成?”
坐庄人本打算用磁石控制骰子转向,这招也是无奈之举,可谁料元安当着众人的面挑明,又一只手扣在骰盅上,若是骰子翻身时,他强行一把掀开骰盅,那笑乐坊名声就毁于一旦了。
坐庄人咽了口唾沫,强笑着:“这位爷说笑了,骰子都是死物,哪里会变。”
说罢,坐庄人狠心一把掀开骰盅,三个六!大堂中所有人都围过来瞪大眼睛,有好事者甚至当场开始合计:笑乐坊这次怕是要付给元安大约三千七百两银子!
篾片相公脸色铁青,而王子淳腾地站起来,面色居然也难看,他没想到元安居然能猜的这么准,他本来是想让元安随便玩玩,赢了输了都无所谓,反正今日目的都达到了,可玩这么大就有问题了。
坐庄人半瘫软地坐在椅子上,这人必定能听骰,他没看出来,反而敢用伎俩欺诈,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结果被人识破。愿赌服输是道上规矩,出了这种事,自家主人肯定不会轻饶,死也就算了,只怕是生不如死。
他万念俱灰地拱手:“这位爷赌技高超,在下佩服,在下这就吩咐账房算算您赢下的银两。”
“不用算了。”元安从小山堆的银两里抽出十三枚铜板,然后把坐庄人的左手摁在赌桌上:“你这一只手值千金,暂借我一用,权当抵了欠债,请阁下再开一局。”
坐庄人半晌才明白元安的意思,他死死盯着元安面无表情的脸,知道这可能是一线生机。他一只手放在赌桌上,一只手摇着骰盅,缓缓说道:“买定离手,请诸位下注!”
元安将所有银两和坐庄人的手推向一侧,看也没看最后的结果,只带着那十三枚铜板和王子淳径直离开了笑乐坊。
背后传来人群喧闹的叫嚷:“哎输了!他居然输了!”
这十三枚铜板数正是元安借给王子淳的,他果真遂了王子淳的意,一分没有多收。王子淳上上下下大量着元安,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说不要就不要,调笑道:“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还是个高手。”
“不如王少爷技艺精湛,一袋子铜板输了个精光,欠债还钱还得债主自己动手。”元安将王子淳的钱袋子还给他,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你懂什么?”王子淳不以为意,有时候输了钱是好事,他将钱袋重新挂在腰间。
“我确实不懂,王少爷为何故意把这袋子铜板一枚一枚输出去,你亲口说‘要不得’的二百八十七枚铜板花落各家,也不知道他们有福消受得起吗?”元安语调云淡风轻,话却刺耳得很。
王子淳脚步慢下来,眼里浮现戒备,却一副高深莫测地样子:“你倒是眼尖的很,钱已经还你了,有的事就少打听,大路朝天,咱俩各走一边。”
王子淳突然手指元安背后,一脸欣喜:“诶!平四你怎么才找来,少爷我都等急了!”
喊罢,扭头就朝反方向冲,这小子滑头得很,见势不妙就想溜。
元安也不追,王府的二少爷已经察觉到铜板的异样,要想找到宝币娘娘的真身源头,就得从他身上下手。
“王府的大少爷死了,做爹的秘不发丧,做弟弟的在赌坊里逍遥自在,倒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一家。”元安轻声感叹,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巷子里的人听到。
话音还未落,王子淳就冲回来,他目眦欲裂,左手紧紧攥拳直朝元安脸上去。元安斜身退后一步,避开拳风,五指成爪,迅疾如雷般扣住他左臂麻筋,脚下使了个巧劲,将王子淳绊倒,然后把他双手反剪扭在背后。
王子淳跪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劲也挣脱不动,他满脸涨得通红,强行扭着头吼:“你懂个屁!他早该死了,他早该死了,死了才解脱!”
“我哥……我哥他早就……死了。”王子淳哽咽一声,终于忍不住嚎啕哭起来,撕裂的嗓音犹似狼嚎。
元安听王子淳哭了好久,半晌沉声问:“哭够了没有?”
王子淳好半天才止住,一边打嗝一边笑,鼻音浓浓,眉宇间却一片狠厉:“哭够了!死了好,免得被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披着皮囊在人间走动。”
元安手下的劲没有松,他弯下腰与王子淳对视:“你怎么发现你哥不对劲的?”
怎么发现不对劲的?王子淳半边脸似哭、半边脸似笑,他哥把他背在身后拉扯大,教他识字读书、为人处事,然后有一日就从清俊少年突然变成个烂醉的无赖酒鬼。
“我哥是什么样的,我能不知道吗?”王子淳吸了吸鼻子,他眼眶发红,声音却很稳:“我不仅知道我哥不对劲,我还知道铜板!我爹!还有三山镇的人都他妈的不对劲!”
“你倒是挺聪明。”元安挑眉赞扬,话锋一转却暗含威胁:“可惜你哥已经死了,下一个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你爹,如果不想办法,大家都得完。”
“不用你废话,我不会让我哥白死。”王子淳想到王府里面那具死状凄惨的尸体,眼眶又红了,他咬住下唇,哑着嗓子说道:“你明日来王府,若是我猜想的没错,便有办法找到幕后凶手。”
元安思量了片刻,王府之中小少爷若有心找到杀兄凶手,他和柳折清也不用孤军奋战,也是件好事,终于松了手劲,伸出一只手将王子淳拉起来。
王子淳站起身,别扭地擦干脸上的泪痕,拍打着锦袍上的灰尘,十四五岁的少爷,死了兄长,想要一个人追查出凶手,却在外人面前漏了怯,哭得不成样子。
元安见王子淳平复了情绪,为了让两人间的联盟更加可靠,他也透露了一个消息:“这三山镇的铜板异样恐怕和殷山里的宝币娘娘有关,我怀疑有人故意把这尊菩萨雕塑搬到三山镇,借实现愿望贪求人间香火。”
元安瞒下了王老爷可能是最早信奉宝币娘娘的人,以免王子淳中途反悔,打草惊蛇。
王子淳却闪电般想到某日雨夜,他哥半醉半醒时,突然在院落里疯癫大笑:“求神拜佛哈哈哈,可这神仙怎么会管人间事,管人间的又哪里会是神仙?”
大雨倾盆,他哥就在雨水中连滚带爬地跑进他的院落,一遍遍敲响他的房门,等他终于不耐烦出来时,披头散发地揪着他的衣领,醉眼朦胧,大着舌头含糊说道:“跑,跑!别回来,小心爹,永远别回来!就当我死了,死了哈哈哈……”
他以为他哥又在发疯,没有理睬,他不认那个被夺舍般的混账是自己兄长。可若是面前这个人说的是真的,也就是说他哥在变成酒坛里的一滩烂泥前,还短暂地清醒过。
那个皮囊里还装着他哥的意识,王子淳全身颤抖,他终于意识到他就这么无视了他哥最后一次保护,错过了和他哥最后一面。
他眼神茫然,抖着嗓子约定:“明日辰时王府小门,我让人去接你。”
“一言为定。”元安见王子淳突然如同行尸走肉般僵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头:“你得装,跟之前一样,装到所有人都看不出你的异常,才能活着给你哥报仇。”
王子淳勉强勾出个笑容,大步迈向归家的方向,鹦鹉绿色的衣摆在风中轻快飞扬。